第九十一章 之子与归
朝阳于宫城尽头跃起一线,一个与沈梦寒差不多年岁的少年——是了,分明与他差不多的年纪,脚步却轻快得如同少年人。
谢尘烟心里升起了难言的嫉恨与不平。
他急步下马,一边向长安宫奔来一边取了头上兜鍪执在手上,快步走上台阶。
身后的“淮”字旗在历经一夜鏖战的宫城中分外的爽利。
沈握瑾步上台址,恭敬向沈梦寒执了一礼道:“公子隐。”
他不必有金册玉牒,亦不必是皇子,更不必封王拜相,他是公子隐,那公子隐便是这天下最尊贵无匹的封号。
沈梦寒终于长出了一口浊气道:“恭郡王世子。”
镇淮将军的援军,到了。
他颓然倒向谢尘烟。
一身的血污,一身的尘灰,一身的泥浆。
只有脸庞触目惊心的白,谢尘烟拢在手上,没有一丝的温度。
结束了。
他的职责到此为止。
他轻声向沈握瑾道:“这里交给你了。”
只待沈珏奉迎沈玠归京,与沈卓发丧,即位于灵前。
建极改元,收复叛军。
他已经竭尽所能,将这江山稳妥地交到沈玠手上。
他一倒下,身边的沈莹便哭出声来。
沈梦寒倚在谢尘烟身上,柔声对她道:“你要坚强一点,哥哥姐姐不能陪你一辈子,你不能永远这么柔弱。”
他语意不详,沈莹顿时拉着他的衣袖嚎啕大哭,再顾不得公主的端严与矜丽。
沈梦寒抬头对沈璧温声道:“姐姐,每个人性子都不同,不要苛责她。”
他分明气若游丝,却仍旧让人觉得沉稳有力。
那力量不来自孱弱的身子,那力量是心底的不屈与坚韧。
沈璧上前一步,含泪扶住他道:“我知道。”
沈梦寒道:“我曾答应静王府中的荆娘子,若她于社稷有功,会为她请封诰,此事拜托姐姐了。”
沈璧落下泪来:“我记着了。”
沈梦寒道:“行谋逆之事的并非真正的沈琛……请姐姐暂且收殓沈琛遗骨。嗣后,程锋和周先生会将来龙去脉详禀与二哥,沈涯便拜托姐姐照看了。”
沈璧哽咽道:“好。”
沈梦寒道:“麻烦姐姐转告二哥……鲜卑凶悍,可一时与谋不可一世与谋。必要时,给北昭喘息之机。”
沈璧泣不成声:“嗯。”
沈梦寒道:“亦不必急与北昭议和,北方乱起,北昭两相掣肘,撑不了多久,静待即可。”
沈璧是沈卓长女,敕封的守陵人,一向遵礼循法,连见到父皇遗容时都未曾失了仪态。
如今却揽着沈梦寒哭得花容失色,再讲不出话来:“小隐……”
沈梦寒道:“姐姐,我阁中尽是些江湖草莽,自在惯了,难以管束……”
沈璧惨然道:“你放心,只要有姐姐在一日,便无人敢为难他们。”
她一生都未曾讲出过如此不合礼数的话来,如今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样惊心动魄的一日两夜过去,她还有什么不能应他。
沈梦寒微微向她一笑,松开她的手,任凭自己倒向谢尘烟的怀抱:
“小烟,我们回家。”
这煊赫的宫城不是他的家,他太累了,他想回家。
他想洗尽一身尘灰,抱着他心爱的少年躺倒在他们的床榻上,睡一个干净的、温暖的、轻松自在的长觉。
他无愧于天下人,却愧对他的爱人,他欠他一刻春宵,也欠他一世相守。
他答应过他的话,最终都要食言了。
他最后的辰景,仅有的光阴,只想尽可能的弥补给他,只想全心全意待他一个人。
谢尘烟带他出了宫城,路过一半恢宏一半废墟的皇城。
一路向南。
远离帝国的中心,远离那一城池的藏污纳垢,远离宫闱间侵吞倾轧,远离波谲云诡的世事无常。
他轻轻伏在谢尘烟身上,柔声道:“小烟,我很久没住在阁里了,新来的侍女收了你的东西,不是我授意的。”
谢尘烟愣了一下,方才轻声应道:“嗯,我没有怪你。”
他怎么会怪他。
沈梦寒道:“你写的信我每一封都看过了;托人带回来的茶叶很好喝,点心也很好吃。”
谢尘烟手上颤抖。
沈梦寒道:“我想给你回信,可是隐阁里没有你的日子乏善可陈,实在没有什么好写的。”
谢尘烟轻声道:“没有关系。”
沉默了半晌,沈梦寒又继续道:“你养的莲花生了叶子,却迟迟不肯开花。”
谢尘烟微微哽咽。
沈梦寒道:“挽翠阁的锦鲤太多了,我叫他们分了一半去揽雪轩。”
他从来没有一口气同谢尘烟讲过这么多的话。
“阿花与阿黄又生了一窝小猫。”
“大黄和厨娘的花花在一起了,也生了几只小的。”
“如今阁里都有九花七黄了。良月道,十花之后再往下排,就要改名字了。”
“阿戊央醉仙居的掌柜在白下镇开了分店,以后想吃鹿肉,便不必进城了。”
“周先生将东园那块地盘了下来,从白马寺移来了桃花,明年在家中便能赏桃花了。”
“请锡山的师傅打了一对泥娃娃,还没来得及给你看,心字说像,我觉得不像。”
“我没有那么好看,娃娃没有你生动漂亮。”
“谁讲的。”谢尘烟轻声道:“泥娃娃怎么会比你更好看。”
沈梦寒不知听进去没有,自顾自道:“缪知广舍得付银子,师傅多送了十二个兔宝宝,就摆在你的格子架上,那日不知你看到了没有。”
他声音越来越低。
从前向来都是谢尘烟一个人喋喋不休,他半晌无言。
他何曾一下子讲过这样多的话。
原来他有这么多的话要讲。
分别的这些年里,他是不是也同他一样,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想念着他。
他终于打开自己坚硬的外壳,将这世上最温柔的一颗心向他的爱人敞开。
那里面盛满了对他的牵挂与惦念,爱意与怜惜。
他行的每一步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曾在他心里刻下痕迹,都曾经牵肠挂肚,刻骨铭心。
原来谢尘烟所有的念念不忘,从来都有回响。
谢尘烟将他往自己背上提了提,反手摸了摸他头上的兜帽,柔声道:“我看到了。”
还被新来的小丫头摆成了一对一对亲吻的模样。
他的心意,谢尘烟一毫一厘都不会辜负。
谢尘烟小声道:“你知道么,祁茂哥哥和阿戊哥哥在一起了。”
“啊?”沈梦寒果真讶异道:“真的么?”
谢尘烟柔声道:“真的,我亲眼看到了,不信你去问祁茂哥哥。”
他们终于开始像市井巷陌中一对平凡又寻常的爱侣,不再关心天下事,不必再忧国忧民。
他们谈论四时花开,长河落日,东家长与西家短。
还生活本来的模样。
他们刚入了白下镇,阮纱便提着裙子远远地奔过来。
大漠荒原中依然严妆端丽的女子,如今却发髻歪斜,衣襟不整,顾不得血污脏了衣衫,泥浆染了裙裾。
几乎跪倒在地,抖着手去抓沈梦寒的脉门。
相识近二十年,谢尘烟从未见她这般惊慌失措过。
她很快便松了手,捂住脸坐倒在雨后脏污的地面。
谢尘烟轻声道:“姐姐,你是神医啊。”
他摇着她的手:“你一定能治好他对不对?”
阮纱不敢抬头,只剩背上单薄的蝴蝶骨在风雨中微微颤抖。
谢尘烟背着沈梦寒起身,一步步向阁中走去。
阮纱在他身后痛哭失声。
谢尘烟走进隐阁,却在门口见到了一个本不应在这里的人。
谢尘烟神思不属,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人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觉檀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背上的沈梦寒身上。
他轻探了一下脉,沉吟道:“若是经脉尽断,洗髓诀或可一试。”
谢尘烟醍醐灌顶,猝然转过头来,刚想出声,却又很快便反应过来:“……不行,他毒侵已深,若是贸然通了经络,毒发迅速,怕是……怕是……”
他黑湛湛的眼睛里如今全是不可言说的恐惧与茫然无措。
他已经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了,他研习医术武道,举一反三,渐渐学会纵观全局,渐渐学会不再莽撞,渐渐学会稳重妥帖。
他脆弱的爱人,再经不起一丝一毫的试错。
没有赤焰草,难以彻底拔出毒素,用洗髓诀强通了经脉的后果便是旧年月色与尘寰迅速毒发全身,再无力回天。
觉檀收回手来,垂目沉吟。
阮纱提着裙子追上来:“我可以用针先行封住他的心脉!”
她转头看向谢尘烟,一脸的泪痕,却也一脸的决然:“小谢,我们再试一试。”
谢尘烟茫然站在一旁。
无论是哪一种,不过是多活一日若是多活一月的抉择而已。
但若是失败……
谢尘烟不敢想。
他不敢想,沈梦寒再在他手上被断送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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