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船在他身后被同袍的投石一击而下,无可挽回地沉向严冬冰冷的河底。
光风霁月,耀如日初。
冬日的冷雨下。
那身影与七年前雪原上的少年重叠。
一剑惊鸿。
一如当初。
谢尘烟一时恍然。
他病了太久,连他险些忘记,他也曾是单枪匹马闯入汗帐夺得大汗金鞭的少年英雄。
十五岁便能继任武林盟的天纵奇才。
病榻困不住他,阴狠的毒药也无损他的丝毫凛冽。
他病骨嶙峋,伏卧在病榻上,动一动手指都困难的时候,都似一把久经淬炼的利剑般凌厉得不能逼视。
谢尘烟眸中酸涩。
这才是本来的他,这才是他本来应该的样子。
觉玄跟在他身侧,交付后背与信任,一起厮杀入敌阵,在程锋的掩护下,直向舰队中一艘不起眼的楼船而去。
他不知是不是遇到谢尘烟遇到得太早,他永远当他是需要他怜爱,需要他照看的孩子。
而当年草原上的小傻子已经长大了,几与他并肩,其实也可以为他蔽一方烟雨。
爱是相互交托,不是他一味给予。
他自以为的好不一定是他需要的好。
他应该给他选择的权力。
那艘不起眼的楼船骤然开动,诸船急急围靠过来,变换阵型,将它重重护卫在中间。
这一变便移了方位,沈梦寒一踏之后便已力竭,又岂能轻易靠近。
他身子一翻,在射来的箭矢上一点再借力,勉强落于船舷上,气血翻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剑。
舢板上的守军举刀便向他扑来,沈梦寒勉力举剑,那二人却被“铮”“铮”两箭定在他身前三尺,血溅了他一脸。
他以剑支地,刚刚急急喘息一声,手中拂尘便倏地脱手。
一个温热的怀抱自身后贴了过来。
他没有挣扎,身后内力醇和,怀抱着的深切的痛惜与爱敬。
他太熟悉那气息了。
他骤然卸了力,毫不迟疑地任凭自己倒向他的怀中。
他知道他接得住。
谢尘烟一手扶住他。
谢尘烟接过他手中剑,轻飘飘甩了他一耳光。
沈梦寒有些懵。
温柔得仿佛抚摸,但这的的确确是一个耳光。
谢尘烟含泪道:“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全世界就你最聪明。”
他内力暴涨,一剑恢弘,将近身的兵士尽数斩落水中。
却在身前护起一片小小的天地,将他脆弱又坚强的爱人护在他最柔软的臂弯。
沈梦寒微微笑起来,仿佛一下子卸了力气,抓着谢尘烟的袖子颓然倒在地上,冷雨沾湿了鬓发,玉面带血,仰头看向谢尘烟,声音中似有痛意道:“……你是佛子,手上不应该再染血。”
他身陷泥沼,又怎么愿意再将谢尘烟拉入尘劫。
他想将他留在洁净澄明的佛堂。
他此生未能行的路,他执不起的剑,他未曾得见的人间烟火。
他想让他永远那么赤忱,那么明澈,那么天真无忧。
他既期望能再到他,又不敢再见他。
他真的出现在这里,却又无法形容他那一刻的痛意与惋惜。
这些争权夺利,侵吞压轧的肮脏与腌臜事,不应再放到谢尘烟面前。
三年间他形销骨立,却也不愿意以这样的姿态倒在谢尘烟面前。
谁不愿意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留给自己的爱人,他却始终做不到。
他应当捧着他种满的莲花的笔洗,脚步轻快地穿过院中回廊。
小花踢踢踏踏地跟在他身后。
阿花、阿黄们围着他打着转,三花乖巧地伏在他肩上。
他应该干干净净地供奉佛前,是佛陀最为垂爱的拈花童子。
他的小烟。
他最柔软的惦念,他满怀的柔情似水。
为他奔波,为他执剑。
为他在俗世浮沉之间挣扎往复。
谢尘烟伸手将他脸上那几滴血拭净,将他拉起来,负在背上,他轻盈得不似个成年男子,却在谢尘烟心上重逾千钧。
谢尘烟涩声道:“你明知道我修的是什么法。”
谢尘烟眼含戾色,一步步靠近船舱,手中拂尘随手挽了个剑花。
他目光睥睨,竟然一时间无人敢上前掠其锋芒。
沈梦寒轻声道:“又要麻烦小烟……”
“……麻烦小烟去杀了沈瑀。”
他明明就贴在他耳畔,可是声音破碎,谢尘烟凝了神方才听清这一句话。
谢尘烟心中大恸。
他质问道:“沈梦寒,沈玉隐,你这样待你的爱人?”
拂尘在他手中剑光暴涨。
“什么叫麻烦我?”他哽咽道:“一起生,一起死,你答应过我的。”
“你若是敢死,我就带你一头跳进金水河,什么不管了。”
剑势如虹,劈风裂雨。
周边弩船尽数围回来,将主舰团团围在中心。
却无人敢发一箭。
毕竟,沈瑀就在这艘船上。
谢尘烟心中纳罕,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沈瑀在这艘船上?”
沈梦寒轻笑道:“此船虽不大,却胜在桅杆楼船异常结实。周边队形看似松散,其实守卫极为严密,离令船不远,方便发号施令,足够隐蔽也足够异于他船。”
他一张口便带出一阵血腥气来,勉强讲了这么长一段话,牙齿格格作响,显是痛到了极点,却在极力忍耐。
谢尘烟捏了捏他脉门,想输口真气给他,微微一触,心却直直向下沉——
经脉尽断,竟然是经脉尽断!
他蓦然想起洛城时叶端端的话来,他曾以为她讲得是他喂沈梦寒服下的丸药。
原来不是。
他这些年来留意药材补物,也随明隐寺主持精修医道,如今回想起,他当时喂下的那瓶丹药不过是珍奇的续命补药罢了。
叶端端所言的,是强提内力的药物。
他丹田已碎,强提内力只能灌注于经脉,而他经年缠绵病榻,经脉比起寻常人来还要脆弱上三分。
于旁人,或许只是月余休整即可。
于他,却是药石罔效,无力回天的最后一击。
谢尘烟恨得落下泪来,他怎么能这样待他!他怎么能这样待他自己!
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活下去。
为了父兄,为了南燕,为了天下,他宁可一死以搏。
他没有等他,他全力以赴,他没有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谢尘烟恨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我?”
沈梦寒伏在他肩上,微凉的嘴唇擦过少年柔韧的脖颈,留下缱绻的一抹血痕,柔声道:“小烟。”
他连呼吸都带着刺痛,嗓音暗哑,却温柔得如同玄武十里平湖秋月,夕阳下的琵琶湖依偎着巍峨城墙波光粼粼。
如同秦淮河的十里烟波,如同云台山河的春水连绵。
如同九曲青溪,荡气回肠。
河山多壮丽,他一腔血泪,都化作绕指柔。
谢尘烟狠狠一剑斩落,船舱楼阁被他一剑劈开,金丝楠木的栏杆窗棂被他一剑碾为齑粉。
谢尘烟大吼道:“沈瑀!你出来!”
他已经没有理智,一剑比一剑出得决绝狠厉。
偌大楼船上舢板翻折,桅杆寸断,冰冷的河水慢慢浸没舱中。
沈梦寒轻叹道:“小烟。”
他的声音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谢尘烟渐渐平静下来。
他一边带着沈梦寒躲避箭雨,一边眯着眼睛打量四周。
他感觉到沈梦寒在他肩头艰难抬起头来,反手捂住他眼睛道:“我来。”
少年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刀枪剑戟后沉淀过的稳重与绝对骄傲的自负。
他背后负了一个人,动作依然行云流水,从容不迫。
他手中执剑,佛祇拈花,可涤荡乾坤尘灰。
其他船舰无了准绳,不敢如刚刚对待令船一般对待主舰,几艘大船迅速逼近,依次投来铁拒,将楼船定在水中,缓慢靠近,欲翻上楼船加以支援。
谢尘烟又岂能容他们靠近?少年一剑斩断臂粗的铁锁,率先冲入船舱。
剑光如冽,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他手上杀招愈发狠厉,内力汹涌又平复,逐渐宽广平和。
流经四肢百骸,比寒冬的冰凌,秋日的薄霜还要清冽。
他杀为止杀,执剑为救世,法心庄严不坠。
谢尘烟:没想到叭,我在明隐寺读研的时候还选修了第二专业。
第九十章 前行无畏
谢尘烟背着沈梦寒迅速在船舱中搜寻了一遍,一无所获。
沈梦寒按着他的肩膀,轻声道:“放我下来。”
他开口的每一个字眼,都似一把重锤击在谢尘烟心口。
谢尘烟自然不肯放。
他紧紧地按着他,小心托住他。
既虔诚,又宠溺。
“小烟。”沈梦寒唇边勾起一个缱绻的笑意,柔声道:“……水下。”
沈瑀应已经从水下逃脱了。
谢尘烟脚步一顿。
不必沈梦寒提醒,他已经听到附近弩机机括转动的沉闷巨响。
沈瑀不在船上,那弩船自然不必再顾忌。
他运起轻功,疾步欲退出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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