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镇淮将军帐前听训,常听舅父提起军备之事,知晓黑衣羽林在册不过千人,真的落到沈梦寒手上的,怕是并不足千人之数。
沈璧道:“晏大人已经前去城门卫布防,温大人与许大人不肯松口,我将他们留在望殿上了。”
程锋道:“仓皇应战,温大人与许大人又不肯松口,怕是来不及调南京畿道备城外大营。仅凭城内禁军城门卫与皇城都尉府羽林军那点兵马,金陵城守不了多久。”
他话是对沈梦寒道,目光却死死盯着沈珏。
沈珏沉默了片刻道:“恭郡王世子随我一同返京,可由他持我节符去我舅舅处调兵,能快一些。”
他翻身上马,向外疾行了两步。
白马脚步迟疑,沈珏突然调转马头,对沈梦寒别扭道:“你也小心。”
天光渐亮,少年逆着日光策马转身,他与谢尘烟差不多的年纪,身量相仿,骑着匹白马,初生的朝阳眩目,沈梦寒眼前竟然有些恍神。
过了良久方才轻声应道:“嗯。”
那语调太过温柔,沈珏愣了一愣,直觉这一声不是应他的。
可是那语调过于温柔,沈珏缓了声息,清冽道:“七哥,等我回来。”
谢尘烟披星戴月向北。
他不敢想,不能想。
临安城至金陵城的六百里路,他两年间往返过无数次,从未有如一次,觉得这条路如此的漫长。
皓月寒冰,风泣于野。
一路严霜雪覆。
都抵不过谢尘烟心底那一点寒凉。
他早该知道,他早应明白。
他就应该封住他的口,缚住他的手,蔽了他的眼。
不许他开口,不听他命令,不服他管教,也不令他抗拒。
让他眼里只有自己,让他心里也只能想着自己。
哪里有这样的爱人,哪里会有这么狠心的人。
谢尘烟泪盈于睫。
可是若他是那样的人,他还会爱他么。
他若不是这样的人,哪里会顾得上谢尘烟的死活。
哪里会将他带在身边,管束他也温柔照看他。
哪里会有他们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
哪里会有如今千里奔赴的谢尘烟。
莽原千里孤骑,风刀霜剑严相逼。
谢尘烟痛哭失声。
正允二十六年十月初十日夜,沈瑀率水军于长江沿岸分十六路登岸。
丑时一刻,破外城观音门。
至卯时,尽破外城十八门。
卯正一刻,水军破水西门。
卯正三刻,陆军破建春门。
势如破竹,雷霆万钧。
曾经令北昭闻风丧胆的这一支锋锐之师,调转箭头,直插入帝国的心脏。
锐不可挡。
无人能掠其锋芒。
沈瑀母子兄弟隐忍二十余年,此行孤注一掷。
怨恨的种子在深宫中生根,血泪浇灌于内院中发芽。
不平、不甘与不忿,交替相生。
高贵的妃嫔与虎谋皮。尊贵的皇子宗亲向阉竖折腰。
缘起于那十六年间的呕心沥血与殚精竭虑。
千里赴机,故国梦遥。
沈甚一生为国,为家,为兄。
最终身死名裂,埋骨荒丘。
若无当年沈卓折得的那支莲蓬,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一生中最不可信者为手足,这一世最可怖乃枕边人。
而如今,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帝国久战,京都守备空虚。
地利,他手握水军,轻易即可围困三面环水的金陵城。
人和,沈卓病笃将亡,身边只余无皇子名份的沈梦寒。
只要他入主宫城,诛杀沈梦寒,痛哭于沈卓灵前,他即是皇位的不二人选。
名正言顺的储君。
他将正大光明,立于九重丹陛之上。
若他能为明君耀世,那过往所有不堪皆不必再言。
他有数十年的时光,去改书这一段信史,去改写一部纲纪。
为父申冤,为母谋情,为弟妹书青史。
他踩着血亲为他铺就的这一条血路。
势在必得。
谢尘烟纵马向白下镇疾驰,路过至金陵城的宫道,竟遇百姓奔走无算,谢尘烟心下渐沉。
他随意纵马跟上一名看似镇定的小哥,强忍着心悸道:“可是城中出了什么事?”
小哥道:“安王殿下云君上已逝,奸佞把持宫城,秘不发丧,欲请清君之侧,如今已经攻入金陵城了。”
谢尘烟来不及道谢,调转马头向金陵城的方向奔去。
这个时候,沈梦寒不可能在隐阁中。
谢尘烟心中钝痛,他知旁人口中的奸佞是谁。
那人一生披肝沥胆,却背负一世骂名。
晦暗人间,明亮便成了罪过。
尘灰遍地,洁净便做了异类。
无人信他,护他,爱惜他。
他来。
金陵城诸门已破,穿过曾经喧嚣的寂静长街,城中一派肃杀之意。
万户闭牖,千门紧锁。
曾经热闹繁华的金陵城,此时宛如一座死城。
鸡犬不吠,稚童无声。
乌云蔽日,斜阳晦暗,皇城已经枯守了整整一日。
禁军从外城退至内城,再由内城再退至皇城。
皇城由南至北,一重朱雀门,二重承天门,而后紫宸、谨身二殿。
待到攻破皇城,穿过中轴,离长安宫前的望殿便只余薄薄的蕴华、含光二门。
谢尘烟已经遥遥望见皇城前遮天蔽日的叛军如潮。
护城河前的战舰罗列,将整个皇城围困得密不透风。
攻城槌的声音沉闷,阵阵入耳,一下一下,仿佛撞击在谢尘烟心上。
还未待他冲到城门前,攻城槌轰然冲开了正南承天门。
叛军山呼海啸一般冲入皇城。
谢尘烟一头冲进乱军中,浑水摸鱼向宫城里去。
他心里焦急,却也无力回天。
他不在意帝国倾覆,他在意的只有覆巢之下的沈梦寒。
叛军攻势至紫宸殿下,忽而一顿。
箭矢排山倒海一般倾泻而下,将气势如虹的叛军兜头打了个措手不及。
箭矢未尽,叛军中倏地哗然大噪。
谢尘烟一抬首,便见火势沿龙尾道两侧陡然而起,火光一起,紫宸殿前广场中的叛军登时大乱。
前进是箭雨,左右是火海。
叛军只得向承天门退去。
城门转轴沉重,在乱军中微几不可闻。
冬雷一声乍响。
谢尘烟精神亦随之一震:请君入瓮!
先是朱雀门,而后是朱雀门之北的承天门轰然关闭。
冬日惊雷,天威震怒。
叛军被霍然关闭的承天门拦腰斩成两截,哭号踩踏,被久候于此的羽林军各个击破。
果真如他所料,陷入包围的乱军很快便溃不成军。
如天之佑,火势渐渐沿龙尾道向紫宸殿蔓延之时,竟然天降甘霖,皇城内的叛军清剿得差不多,两侧龙尾道的火势亦渐渐熄了。
谢尘烟无暇他顾,趁乱向紫宸殿靠近。
诛杀庾盛原之时他曾入过宫,稍加细思便有了决断。
紫宸殿坐落于台基之上,比广场高出许多,他若能在殿檐上稍稍借势,便能跃上谨身殿顶,再跨过宫城与皇城间不算高阔的宫墙,即可荡进宫城。
谁料他刚刚悄无声息地攀上殿前丹陛,一箭便由上至下,呼啸而来。
谢尘烟猝然抬头,正与庑殿顶的缪知广遥遥一对。
一阵急雨,层云撕裂一线,夕阳斜斜在照入紫宸殿,将少年明丽的脸庞暴露于日光之下。
第八十九章 独挡一面
缪知广连忙举弓再补一箭,斜斜将前箭打落,谢尘烟就势一滚,避开了这雷霆万钧的一箭。
缪知广松了一口气。
眼看谢尘烟便要攀上紫宸殿,缪知广急急向他摆了摆手,手指遥遥指向朱雀门外。
谢尘烟心渐渐下沉——沈梦寒不在城中。
他向缪知广微微颔首,将刚刚的两支箭从丹陛上拔出,转身向城门处奔去。
十余丈高皇城墙,谢尘烟心中默念:
五十丈
三十丈
十丈
少年身姿如击石,骤然暴起,狠狠荡上城门楼,手指堪堪扣在城垛之上。
缪知广于紫宸殿上适时鸣镝,示意此人乃是同济之人。
守军松了一口气,不再顾他。
谢尘烟匀了一口气,方才翻身跃上城墙。
随意抓了一名守军喝道:“公子隐呢!”
那守军莫名其妙道:“自然是在宫城中。”
谢尘烟也很快反应过来,沈梦寒带人悄悄出了城,旁人怕是不知晓的。
毕竟,若是他在城外出了什么事,守城的兵士失了主心骨,那宫城就真的守不住了。
谢尘烟立在朱雀门上,目光一寸寸扫过城外。
旌旗蔽日,战鼓如擂。
谢尘烟瞳孔猛然一缩。
千军万马中,一道剑光格外炫目。
暗淡斜阳下的城池累累,金水河波光淋漓。
剑光比日光更耀眼。
一剑斩落令船上的“安”字旗,叛军如虹的士气凭空为之一落。
那战旗浸了雨意,何等沉重,他左手徒手接下战旗,手似铁钳,迎风借势一抖,拦下向他迫近的弩箭,足尖在旗杆上借力,身姿飘摇,一晃便避开了岸边急急抛来的投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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