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挺机灵。
“抹油是个什么名儿?”孔绍述好奇。
“就是脚底抹油,逃命溜得快的意思。”抹油姑娘说。
“专门打听别人八卦的职业,是要有些逃生必备技能啊,”武理感慨,“来,坐坐。”
抹油手里举着油乎乎的鸡腿,贼精的眼珠往在座三人身上溜一圈,一屁股在奉知常身边坐下。
“小哥哥,你长得好俊呐,”她凑上去,“你叫什么名字?”
抹油嘴上还沾着光亮的鸡油,奉知常肉眼可见要炸毛了。谢致虚连忙将轮椅拉到自己身边,远离抹油,谁知那姑娘也跟着坐过来:“喂,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这买卖划得来吧!要不是看你长得顺眼,换了别人可没这福气。”
“别别别别别。”谢致虚赶紧起身坐在奉知常与抹油姑娘之间,将两人格开。
“哎你谁啊,没和你说话。”抹油不高兴道。
武理道:“张小姐,你要敢招惹我家老二,我们小五可是要和你拼命的。”
那姑娘姓张?张抹、油?
这什么怪名……
武理道:“她叫张小抹。国朝最大连锁酒楼老板的千金,从小混迹小二圈,专长是在各个茶座客房偷听壁角,我找她来问点遇仙酒楼的后事。”
张小抹一定要挨着奉知常坐。她的消息来源很广,实时性极强,有些信息甚至千金不换,奉知常只好牺牲色相,忍受自己洁净丝滑的衣袖被一只油手抓着绕啊绕。
“侯待昭这个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张小抹说了这样一句话。
武理给谢致虚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看我说的没错吧,前二十二年查无此人,侯待昭果然是个假身份。
“不过要说侯待昭会不会就是那个侯承唐,我看也未必,”张小抹煞有其事道,“侯待昭是王赣的手下,侯承唐可是王赣的仇家。”
国朝选拔官员,以科举为首要途径,隔年开六科,贡武制词童子宗室,选士近千人,组成中央与地方全套行政人才候补体系。其中尤以进士科名次分高低,决定日后为官上限。
在这样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文化氛围中,朝中非进士正统出身的官员都颇受排挤轻视。
王赣就是其中之一。
二十七年前,王赣还在定州知州府做一个小小的书佐官,两次错过赶考,年岁□□上限,前途无望,终日郁郁寡欢。后得人指点,给知州送了点讨喜的小玩意儿,总算得了举荐,参加当年另开的制科考试,这才第一次进了开封城。
他这样的人,算半路出家,又没有大儒座师撑场面,最初在官场混得很艰难,属于谁都不想被溅上的泥点子。
侯承唐便与他恰恰相反,十八岁的少年状元,从小在开封读书,书院曾出过范宰执这样的名臣,又师承桃李满天下的名儒钱荐异,顺理成章拿了推荐名额参加国子监试。别人是十年寒窗无人问,而侯承唐这样的天之骄子,从读书到考试到任官,都是国朝出钱又出力,精心培养成长。
从侯承唐第一天意气风发踏入天子金殿开始,陪在龙椅旁,已垂垂老矣的王赣就被这股新风吹迷了眼,经年的怨恨与不得几乎要喷涌而出。
天子中意侯承唐这样有才华的少年郎,依制将他派往江陵赴任,是存的循序渐进、好生栽培的心意。而侯承唐坐船过江,还没来得及见到他得意人生将要开始的起点,就连人带船覆灭在了滚滚东去的大江中。
最初一段时间,大家都传是王赣使的诡计。
后来又不传了。因为豺狼虎豹四恶人抓回来的碎嘴子塞满了光禄寺刑狱。
“假如侯堡主真是侯承唐,为什么会甘心没名没份地替王赣做事?”张小抹说,“我要是他,都恨不得杀了王赣,将他碎尸万段。你们想,侯承唐可是十八岁就要做知府的人,而侯堡主呢,混到一把年纪,献出个白马堡,也才得个有名没实的安抚使,还是他的知州老丈人从自己的兼任里匀给他的,头上还有个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宣抚司,天天拆他的台。这人一旦坐惯了高位,那里忍受得了屈居人下!”
数人一时都无话可说。
张小抹吃完了烧鸡,两只油手在袖子上一抹,又说:“至于江陵遇仙楼,前几天确实闹了一场,不过闹归闹,完了还是照常营业接客。听说当天的确抓了一批人走,不过我就不知道是侯堡主的人干的,还是周豺干的。假如侯堡主和周豺都听王赣号令,那是谁做的还不都是王赣做的。”
“那徐二……徐晦呢?”谢致虚忍不住追问。
“徐晦不见了。”张小抹回答,语气随便得像天边浮云。
“不见了?!”
“对啊,”张小抹莫名其妙瞧着谢致虚,“很难理解么?侯待昭有个做知州的岳丈,在江陵就是一手遮天,徐晦势单力薄的,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难道还等着被抓?——哎小哥哥别躲嘛,我手都擦干净了,不会弄到你身上!”
张小抹两袖间弥漫着浓郁的烧鸡油腥气,宛如两只乾坤袋朝奉知常罩来,奉知常脸色大变,下意识揪住谢致虚袖管一扯,将他当作盾牌挡在自己面前。
呕——
谢致虚快被迎面而来的微妙气味熏吐了,身后又是奉知常,还不能躲开。他把张小抹的袖子扒拉开,诚恳道:“张小姐,你拿袖子擦手,不嫌洗衣服费劲吗?”
张小抹认真想了想:“洗衣服?我为什么要洗衣服?衣服难道不是穿过就扔了么?”
身上穿着目前仅存的最后一件完好衣服的谢致虚:“…………”
买新衣服如同割肉还得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排的孔绍述:“…………”
武理为两位没有见识的同门深表同情:“都说了,人家是国朝最大连锁酒楼老板的千金。”
第75章
国朝名楼白雪楼,矗立郢州城西,正西绝壁,下邻汉江,原是军事瞭望塔,后成为文人士大夫竞相登临的游楼。连锁酒楼老板商机嗅觉敏锐,盘下白雪楼做成酒馆客栈,打造成四方来客云集的中转之地。
张小抹趴在二楼凭栏,手向后招了招,侍女小松就递上冰雪梅子甜水。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喝了三罐水,跑了四次茅厕,要等的人还没来。但她并不认为自己的预估有错,白雪楼是整座城里客流量最大的场所,要想打听什么消息,白雪楼是不二之选。
一定会来,只是时间问题。
“小姐,您说的小哥哥真的有那样好看么?”小松好奇问。
“等他们来了,我指给你看,现在”张小抹竖起食指靠唇,“嘘——”
白雪楼里议论纷纷。
城西山林里,最近连只兔子都看不到,爬虫走兽一应消失。
“不知从什么地方,流窜来一只老虎!”有人信誓旦旦说。
“是狼群!”
“是豺!豺和狼你还分不清楚么!”
“不不不,”有人说,“是豹子!我亲眼所见,黑斑金钱豹,全身都是花的,眼睛晚上还会发光!”
“哇!”众皆哗然。
“豹子?”张小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前院廊下,伙计领进来新的客人,张小抹跳起来,袖子一挽扯着侍女小松的耳朵让她看:“看见没看见没!”
小松眯起眼睛:“嗯……还行吧,长得挺端正,眼睛也很大……咦,竟然有酒窝么?”
“说谁呢?”张小抹不满,“是那个坐轮椅的,不是那个推轮椅的。”
坐轮椅的那个一身竹绿绸衣,束发戴冠,端得公子做派,像个玉雕的人儿,又白皙又精致,广袖一抬,扬手指向一楼大堂的某个座位。推轮椅的那个便俯下身,凑到他脸边,顺着方向看过去,应了一声,脸颊露出笑窝。
“可惜了,不是本小姐的菜。”张小抹无趣地松开小松的耳朵。
小松傻乎乎地问:“怎么又不是了呢?”
“你想啊,本小姐这样天仙似的人物,下一趟凡多辛苦,赏脸坐在他身边,他竟然看都不愿看我一眼。这说明什么?”
“呃,说明他不喜欢小姐您?——哎哟哎哟耳朵痛耳朵痛!”
张小抹愤怒地揪着小松扯啊扯:“说明他不喜欢女孩子啊!”
不喜欢女孩子,那能喜欢什么?
酒楼伙计殷勤地为客人抹净饭桌,拉开椅子,推轮椅的挨着坐轮椅的坐下,端茶倒水贴身伺候,坐轮椅的捧着热茶,被茶雾熏蒸,神情很好。同桌友人无可奈何地摇头。
“原来如此。”张小抹了然。
午宴开场,白雪楼人声喧闹。
过路的人进来吃一杯,吃完的人肚子一拍接着赶路。开在栈道边的酒楼,客如流水,形形色色。
进来一个戴斗笠的壮汉,被店小二引至廊下,摘下斗笠。
像一抷冰雪熄灭沸水,大堂鼎沸的人声都静了一静。
或者说,惊了一惊。
张小抹远远将那壮汉的脸收入眼中,满意道:“果然是金钱豹。”
四下有絮絮的低声议论——“是白蚀?”
“白驳风!”
壮汉步入中庭,满脸斑驳的色块就暴露在天光下,黑白交错,俗称牛斑病。壮汉阔步走进大堂,却不入座,径自走到柜台前,大掌拍下两锭纹银。他的手背皮肤黝黑,也夹杂着或白或粉的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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