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忘形,就逾矩了。郎君脸上的温度倏然便退尽,重新变成一块又冷又硬的顽石,他将手抽出来,客气得像对待陌生人。
“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夫人立刻感到热血上头,生怕自己的羞恼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丈夫眼前,下意识抬袖挡了下脸。
“堡主,属下有事禀报。”
有个声音在书房外响起,一个音打三转,怪模怪样惹人生厌。是王随渠。
“他怎么来了?”夫人很不高兴,“成天都有事找你,我看他来书房比我还勤。”
郎君妥帖放下手中的酂侯冠,并不关心夫人的弦外之音。
夫人只好自己接着说:“这人真是没有眼力见。”一边偷偷瞄了眼郎君的脸色。
“明知道你不喜欢吃樱桃,偏要从浙东运回来那么多,我只好将樱桃都赏给下人,或者堆在后厨等着烂掉做肥料。”
郎君的脸色一点变化也没有,但夫人注意到他整理桌案文书的手指停顿了极小的一瞬。
“我什么时候不喜欢樱桃了?”郎君说,说完才仿佛发现这句问话不合自己的作风,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不是你不爱吃么?”
夫人陷入沉默,直到王随渠应召推门进来的前一刻,才用极冷酷又难以克制委屈的声音说:“是,是我不爱吃。你不仅喜欢樱桃,还喜欢种樱桃的人!”
郎君皱眉:“你又发什么疯。”
王随渠嬉皮笑脸地进来,还没来得及问好,正赶上夫人拔高音调回敬了一句:“你以为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你以前那些风流韵事?堡里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话,我为什么不能发疯?你知道我每次出门看见在我家门口耀武扬威的那副盔甲,心里多想将他碎尸万段!”
王随渠原地转身,捂上耳朵,准备退避。
“站着。”郎君喝道,不见斥责,也没有愤怒,平静得令王随渠心中顿生警惕。
王随渠不怕原来的庄主谢温,却十分畏惧新任堡主。谢温的喜怒都写在脸上,新堡主的城府却比大海更深沉。谢温看了十几年也没看明白。
“徐家的小子带了鱼饵最新动向。”王随渠汇报情况,发现夫人并没有回避。
他知道夫人是府尹的千金,新堡主刚上任便向府尹投诚,换来一个安抚使的官职并一位美娇娘。堡主和府尹间消息往来常常要依靠夫人,仿佛这不是一场嫁娶,而是两方结盟。
堡主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王随渠于是道:“徐晦想让鱼饵在遇仙大会上露面。”
堡主沉吟片刻。
王随渠道:“您邀请的客人中不乏谢温当年故交,如果让鱼饵暴露,肯定会引起麻烦。”
“把人处理了。”堡主说。
王随渠退出书房,青年恭恭敬敬在院里等候着。
“把鱼饵处理了。”王随渠依样对青年吩咐。
天色擦黑。
一道人影轻盈飞出山道碑亭,惠风吹绿秧田,夜色凉爽,迎风飞翔的感觉令人身心舒畅。
那道人影正是徐涛,两年的时间,他不仅初步掌握了徐家重剑的武技技巧,甚至学会了飞跃山林的轻功。
只要身边没人,他就忍不住想飞。飞翔在众林之巅,拥有睥睨天下的豪气,仿佛自己已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父亲总说秦择木是个眼皮子浅的家伙,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就替人卖命。其实徐涛很能理解小叔。谁都有自己朝思暮想也要实现的心愿。他的心愿就是做一个打遍街头无敌手的街霸,老爹没有办法,堡主有。
徐涛走进家门,守门僮子告诉他少爷回来了。
徐涛给了他脑门一下:“少爷回没回来少爷自己不知道?用得着你说?”
门僮说,是那个姓谢的少爷。
姓谢的少爷是所有人的少爷,姓徐的即使在自己家也是个衣来伸手的少爷,走出家门还是只有做那人的跟班。
不必再做别人的跟班,这也是徐涛朝思暮想的心愿。
“什么时候回来的?”徐涛警惕起来。
门僮想也没想:“就刚才,后脚刚进门,少爷您就回来了。”
他不是跑去住客栈了吗?怎么会突然回来?徐涛狐疑地走进院子,暮色四合,郊田灯火稀疏,光线昏暗里,谢致虚坐在院前台阶上低头擦拭清净天的剑身。
他有没有发现自己是从山上下来的?徐涛忽然有些紧张。
“回来了?”
谢致虚闻声抬头,似乎有些闷闷不乐,鼻腔里嗯了一声。
“怎么了?”徐涛坐到他身边,“这么晚回这边过夜,把你师兄晾在客栈?”
谢致虚没吭声,铮然收剑回鞘。
徐涛便了然一笑。他太了解谢致虚了,毕竟是穿一个裤衩长大的。这人从前和庄里置气也会到他家过夜。
“我说的没错吧,除了我没人能理解你,回到江陵你还能依靠谁呢。”徐涛游刃有余道,哥儿俩好地拍拍谢致虚手臂。
谢致虚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但徐涛没注意到,他正捉摸着城里有什么合适的去处。
“去逛逛佛殿街夜景吗?晚上宝庆寺有灯会。散散心吧,你不是很久没去过了?”
谢致虚思索片刻,欣然答应,并让徐涛稍等,他要给客栈回一封信。
徐涛谨慎道:“什么信?”
“告知一声,我不回去住了,免得他们等我。”谢致虚回答。
这个可以有,徐涛松了口气,看着下人将信揣进怀里,纵马往城里去。
谢致虚走在他前面,露出毫无防备的脊背。徐涛勉励克制住自己怜悯的眼神,不让谢致虚察觉到他送出去的那封信将自己真正推进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江陵的夜集市没有苏州熙攘,但毕竟是谢致虚从小看惯的景致。他和徐涛并肩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像小时候背着爹娘溜出来偷闲贪玩。
“你小时候叫我爹什么,还记得吗?”谢致虚随口问。
“大伯啊,这个忘不了。后来改口叫庄主,你爹还经常纠正我。”
“为什么改口了?”
“老头不让,觉得有失尊卑。”
“山庄都是一家人,原来还分尊卑吗。”
“嗐,那是你大少爷不知民情。要不怎么你和我们玩儿,大家都说是我们把你带坏了。庄主虽然允我叫他大伯,也没说要把你们谢氏基剑传给我。”
徐涛开了个玩笑,自己哈哈笑起来。
笑完才发现谢致虚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好笑吗?”徐涛心情似乎很好。
谢致虚摇摇头。
他们已经到了宝庆寺外,前朝建筑标志性的飞檐四角挂着金纸灯笼,通红明亮,前院佛寺灯火璀璨,后院陵寝没入黑夜。
“进去吧。”徐涛说。
第55章
佛说施灯功德,彼善男信女,於临终前更复得见四种光明,见日轮,见净月,见诸天众,见如来坐菩提。
大观浮屠的陵寝前,佛殿长灯经年不休,每到夜晚便成为临终者引路的光明。
谢致虚在佛殿前站了站,听众僧念晚功课,弥勒大慈悲像在明光中熠熠生辉。
“我们到后院去。”徐涛催促他。
后院沉睡在一片黑夜中,与前殿的华彩仿佛分割出两个世界。更是连一个游人也没有,显圣门已经关闭了。
“翻墙进去!”徐涛兴奋地说。
谢致虚搞不懂他想干什么:“后面是陵寝,你进去做什么?”
“你以前说过想进去看看,忘了吗?”徐涛提醒他,“整个江陵府,要说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没去过的,那就是这儿了。你想留下遗憾吗?”
他们两人从前都是少爷做派,天不怕地不怕,好奇心异常旺盛。没想到徐涛到现在还保留了这种冲动,然而谢致虚已不是从前的大少爷了。
“算了吧,人家明令禁止入内——喂……”
徐涛已翻身骑上院墙,对他比了个噤声手势,环顾神道周围无人,招呼谢致虚也赶紧上来。
距离神道两百步外有一间小庙,窗下亮着豆大灯光,是守陵人的寝居。他俩翻墙进来,连夜里栖树的枭鸟都没有惊动。
神道两旁镇守着石兽,往里走,是南平王朝的文臣武将,文臣执笏,武将仗剑,任凭陵寝之外已是几番改朝换代,这些石雕仍天长地久地守护着皇帝安息。
临近了才越发觉得浮屠之巍峨高大,两人绕着底层转了一圈,没找到入口。
“算了吧,”谢致虚说,“这是给人家安眠的地方,就没想过要外人进。”
徐涛不说话,手掌贴着砖面摸来摸去。
“找到了。”
他抠着缝隙夹出一块砖石,露出一道幽深的小口,继而伸手进去,哗啦拽出一条铁链。
谢致虚在旁看着他操作,心中惊讶非常。陵寝是宝庆寺的秘地,从来没人可以如此了解这座佛塔。
那根铁链接着又牵出一块踏板,微妙的机括声沿着底端一路传到塔顶。往上看,踏板攀着高塔,螺旋状蜿蜒进浓酽的夜色里。
“走。”徐涛一脚踩上踏板,示意谢致虚跟上。
越往高处走风越大,谢致虚怀疑自己随时有可能被吹下塔落得和高风亮一样的下场,但看前面的徐涛,背影稳稳当当,果然是内功心法大为精进。
相似小说推荐
-
归鸢 完结+番外 (秋月长空) 2020-09-13完结121 1730看似醉生梦死无所事事的世家公子,一纸诏书下来,许给了军威赫赫的镇北将军。宁清:嫁呗,饿...
-
哑巴 (一个耿直的QJF/QJF) 微博2020-08-02完结傲娇毒舌美人X老实可怜哑巴原创小说 - 古代 - BL - 强制爱-双性此文非常雷,真的很雷,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