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淡淡瞥了手艺人一眼,注视着石板上罗列的画饰不说话。
手艺人很困惑:“您有喜欢的图案吗?”
“……蝴蝶?飞龙?或者花草走兽?您说吧,只要您说得出来就没我糖人刘画不出来的!”
“要一朵水芙蓉。”
谢致虚走过来,回答了手艺人,末了对上奉知常冷淡的视线笑了笑:“你方才看的是水芙蓉图案没错吧。”
两个人默默旁观手艺人熟稔精妙地绘制。
谢致虚搭话:“没想到师兄会喜欢吃糖画啊哈哈哈!”
失去了柳柳的奉知常让他真实体会到了一个哑巴的冷漠。
谢致虚:“…………”
虽然知道奉知常很富裕,谢致虚还是“抢着”付了钱,将糖画递给他。糖汁在空气中迅速凝固,阳光流转在棕红而透明的线条间,微粒沉浮,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
奉知常只看了一眼,手扶木轮便退走。
“哎师兄!”谢致虚举着糖画追了几步,看见柳柳在不远处等着奉知常,遥遥的,朝他欠身行了一礼。
第20章
离开东市沿着主街,道旁俱是字画珍玩、绫罗绮缎、香膏钗环的商贩,日上三竿,正是游客聚集的时候。
走出百余步,到了专卖蜜煎果子的巷口,甜香齁人的摊位前有两个熟人正挑拣蜜果,是武理和越关山。
谢致虚走近,听见他们同摊主闲聊。
“枣冢巷子?为什么叫这么古怪的名字?”
“两位是外地来的吧,有所不知。城里原先卖蜜煎果子的只有一家,就在这条巷子里,后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遭了灭门之灾,邻里邻居的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还以为是全家去外地了。等到尸体被人发现时,他家还没处理的果子都落地生根发芽啦。喏,您们往巷子里看,那棵树冠葱郁的枣树就是从他家长出来的。所以大伙儿都说这儿是枣冢呢。”
越关山举着油纸卷成筒状,随从似地往武理身边一站,专门负责接武理挑拣出来的蜜煎果子。
“跟着走啊,”武理不满,“我都挑到这边了你还站那儿不动。”
“好嘞。”越关山积极响应,他臂弯里还揽着几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油光水滑的黑裘都皱成一团。
看样子是陪逛来的。就为了和老四比武,又是洗指甲又是陪逛街,真是为难人。
谢致虚走过去:“你们今天的安排就是逛街吗?”
武理转头看见他:“哟,是小五啊。”
“谢兄!”越关山递过油纸筒,“吃果子吗?”
谢致虚麻木摆手:“不必了,多谢。”
越关山道:“嗨呀,其实本来我打算今天梁家庄登门拜访来着,不过听武理兄弟说那个梁汀好像不太行了,现在去梁家找事儿可能会被打出来,只好过段时间再说。”
武理道:“我劝你还是放弃好了,梁汀这情况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你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谢致虚心道,人家都陪你逛街了还不明白吗,这小子可有的是耐心。
越关山毫不在意:“你不说他那是急症吗,不管是站着出门还是横着出殡,过几天都能见分晓吧。”
摊主:“……”
谢致虚:“……”
武理下巴一点,示意越关山看街上走过的一队梁府卫兵:“再大点儿声,保准你立刻就能实现拜访梁府的心愿。”
越关山也不是个傻的,见他们对梁家的事颇上心,便问谢致虚:“你们来苏州是干嘛的?上次你让我从梁家带出来的东西,和这事有关吗?”
武理道:“你知道为什么张三每次打完牌都不想回家吗?”
越关山把蜜煎果子捧到他手边:“你怎么知道我越家的家规第一条是不准询问打牌手气?”
武理翻了个白眼,问谢致虚:“哪来的糖画?”
谢致虚手里那朵棕红色彩的莲花凝固得莹润透亮,散发隐隐清甜的气息。他看了眼武理无空闲的双手,把糖画插进越关山臂弯的油纸包里:“给你们了。祝你吃好喝好玩好。”
“喂,你干嘛去?”
“工作。”
到梁家的时候,正赶上唐海峰率领卫队带着东市找到的某样东西凯旋。
谢致虚避开这支队伍,绕道湖边。垂丝和几个侍女日常在水边洗衣。
看见谢致虚又来,侍女们露出十分会意的笑,纷纷端着盥洗盆离开,让垂丝又羞又恼。
然而等到湖边只剩下他们两人,垂丝立刻皱起眉:“你怎么又来了?”
“问你几个问题,”谢致虚不多客套,对她说出厨子车夫与老媪的姓名,问道,“这几个人你认识吗?”
垂丝明显神色一变:“和海棠的死有关系吗?”
“你说出来才知道有没有关系。”
垂丝挣扎片刻,泄了口气:“好吧,反正已经破例了。你一定记得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她说着瞥了谢致虚一眼,“看在那封盖了钤印的公文份上……厨子与车夫我不认识,不过那个嬷嬷,原先是大公子身边的,我和垂丝都归她管辖,嗯……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就消失了。”
“哪一天?”
“……公子被绑架之前。大夫人本来要找她问责,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她们私底下都说,大公子被绑架,和嬷嬷脱不了干系,她是畏罪潜逃的。”
“梁家没有找到她吗?”
“没有,也没有证据。到现在大家都不知道公子当年是怎么被绑走的。海棠也是因为这件事,大夫人责她疏忽职守,将她逐出。公子被救回来后,身边所有人都被清洗一通,我和姐妹们都被调到夫人身边做事,被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大侍女管束,过得很拘谨。我们都说这是夫人要我们为公子受的罪赔罪。”
“你能复述当年梁公子被绑架的前后经过吗?”
垂丝道:“你问题真多。现在什么时辰了?”
谢致虚看看天色,日光不到头顶。梁府大门前又出来一队人马,福管事往领头怀里塞一个包裹:“快将东西送到妙手堂张医师处!”
队伍疾驰而去,烟尘四起。
谢致虚回答:“巳时已过,午时未到。”
垂丝坐在柳堤边,裙裾铺散在草地,并拍拍身边示意谢致虚也坐下来:“这就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了,我争取长话短说,回去还有很多活计呢。”
绑架发生在梁汀九岁时候,正是在他因为嗓子残缺而备受家人无视的童年。梁汀从府中消失一个月,从不踏足儿子庭院的父母竟然丝毫未觉,梁汀小时候性格孤僻,经常一个人找地方躲起来不见人,连他院里仆从都不会因为长时间不见主人而大惊小怪。
不过整整一个月无人察觉,或多或少要归功于当时贴身管事、后来突然消失的老嬷。
一个月后,匪徒的信终于送到梁家主与夫人手中,此时他们已将小公子带出平江府地界,送信到梁家纯粹是为了折磨家属。信中同时自报家门,原来是大夫人的娘家——湖中岛在江湖中的仇家。
三十多天的时间足够匪徒抹去任何可以追踪到他们的蛛丝马迹,他们要梁家倾尽人财也只能寻回小公子备受折磨后惨死的尸身。
十三年前平江府简直动静非凡,安抚使与知州同时出动数千官兵协助梁家地毯式搜索远郊近山。梁家人豢养的府兵也在当时现世,倾巢出动。
毕竟是唯一的后代,就算因一时偏见而缺少关爱,梁家也绝不允许他折损在仇家手中。
梁汀被找到时甚至瘦得脱了相,只剩皮包骨头,全靠一口参汤每日吊着命,将养了整整一年多才恢复人形,并从此对亲人都怀抱一种可以理解的敌意,全身骨头都调了个儿,什么事都要唱反调。
就连后来去做说唱艺人,也说不清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愿还是单纯反抗家庭。
令人奇怪的是,梁老太爷反而十分喜欢这个浑身长刺的亲孙,成了梁汀最大的靠山与依仗。梁家主与夫人也因绑架事件心有余悸,将身边最得力的亲信派去保护儿子。梁汀在那之后成了名副其实的名门贵胄。
“但我看梁夫人好像并不太喜欢这个儿子,是吗?”谢致虚追问。
垂丝正要回答,忽然看见了什么,拉着谢致虚猫腰躲在树干后。
湖水凿开一道小渠,蜿蜒曲流进入梁府后院,走出后门十余步、靠近湖岸的地方,一棵浅黄嫩绿的垂杨之下,茂密葱郁的树冠隐隐绰绰挡着两个身影。
谢致虚还没认出来,垂丝先慌慌张张站起来:“天哪,大夫人怎么来了,我得赶紧回去,谢公子,你也千万不要被她发现,否则大夫人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谢致虚来不及拉住她,垂丝已经猫腰端着盥洗盆溜远了。
垂枝下的两道身影都穿着拖地长裙,婀娜曼妙,腰肢不盈一握,似乎是两个美人。
一个据垂丝说是大夫人,另一个谢致虚完全没有头绪。
他尽量收敛气息,躲在树干后悄悄靠近。
庆幸这两位女子似乎也不通武学,以他时灵时不灵的半吊子功夫,甚至中途踢翻石头一次、踩断树枝两次都没有惊动她们。否则此处或可需要一只猫或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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