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致虚:“!!!”
木轮悄悄滚动,奉知常来到他面前,分明矮他一个头,眼神却像看待待宰的羔羊,骨感苍白的手从灰袍下伸出来,拉住谢致虚的手。
触感冰凉。
谢致虚下意识挣扎,却惊悚地发现浑身力气已不知不觉被抽调一空,若不是背靠墙壁只怕要脚底一软前伏跪地。
什么时候……?!
谢致虚想起进门时一瞬的鼻痒,明白了。
他靠着墙壁,因为力竭而不住喘气,奉知常握住他手掌,轻轻拉过来,低下眉眼时面庞清俊静谧,看不出来皮囊底下藏了一副残缺的蛇蝎心肠。
奉知常挽起谢致虚的衣袖,白皙手指按在谢致虚手臂上那条黑色的毒线。柳柳替他说话:“小白脸,你有几条命够用来多管闲事?”
在谢致虚手臂上无知无觉潜伏了一天一夜的毒线活了过来,成了一条扭曲的黑蛇,攀绕绞缠。
谢致虚额上立刻渗出冷汗,跪在地上,克制不住地痛呼出声:“快住……手!……啊……”
蛇牙楔进手臂,谢致虚不受控制地在奉知常掌心拳头痉挛,手背暴起青筋。
他知道奉知常指的是他夜访梁家庄一事,咬紧牙根:“……不是、闲事!”
奉知常手指离开他的手臂,让他得以喘口气接着说完:“呼呼……是先生让我来找你,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没有多管闲事!”
奉知常刻薄的唇角一掀,柳柳的声音立刻冷哼,时机完美得像唱双簧。
谢致虚:“…………”
柳柳:“先生派你来清理门户?怕是太小看我了。”
被毒倒毫无招架之力的谢致虚简直有苦说不出:“先生让我找到你,把事情弄明白,不要再有人送命了!二师兄,你到底为什么要杀人啊!”
奉知常面上不动声色,情绪深得窥不见一丝一毫,柳柳的话倒是浅显易懂:“人都是我杀的?看来你已经查得挺清楚。”
谢致虚气急:“梁汀已经快死了!没有解药他撑不过多久!”
奉知常松开谢致虚的手臂,谢致虚发现他眉尖不易察觉地一挑,立刻追问:“师兄,你难道是真的想杀梁汀吗?!”
话音未落,手臂又惨痛,谢致虚痛苦地倒在地上,木轮碾过他耳边,灰色袍角拂过,死气沉沉的微风带走他身上最后一丝温度。
柳柳停在他面前:“水太深了,小心淹死在里面。”
窗外黑沉沉的街道传来三更梆子,谢致虚伏在地上,冷汗糊了一背,佩剑坚硬冰冷地硌在腰间,使他感到无比窝囊与沮丧。从前教他习武的师傅与父亲的脸、教他学问道理的先生的脸,一一闪过眼前,然而他依然没有办法应对眼下的情形。
他从小生活在和美的家庭之中,亲慈子孝,连山庄里的叔伯婶姨也都关系融洽。虽然是个不谙世故的小少爷,性格却养得温顺。后来到了邛山跟着先生,学经赋文论、山海志异,自认对待人处世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没想到第一次离开山谷就是为了这样的事。他到厨子被害的地方,在县仵作房里见到拾捡得零零碎碎的内脏和血肉,把胃都吐空了,喉咙酸了一整天,连着好几个晚上从噩梦中惊醒,根本无法相信凶手是与自己师出同门而素未谋面的师兄。
真的是二师兄做的吗?他为什么要这样?
无法得到解答的疑问充斥脑海。谢家横生变故之后,他生平最恨的便是毁人家庭、夺人幸福之人,他在那红绫换白布的新郎家,被白发哭黑发的悲恸浇得浑身冰凉,新娘面容姣好宛如生前,他在灵堂外寒风中瑟瑟发抖。
其实临走之前,先生什么也没有对他多说。但当他见过厨子、车夫、新娘、老媪的四具尸体,便已心明如镜,除了查清真相惩处凶手,他出山谷再没有别的任务。
谢致虚拖着中毒后依旧绵软无力的身躯推开屏风,扶着榻沿坐下。一看对面,武理竟是清醒的,只是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布团。
谢致虚:“…………”
武理的目光十分委屈:“呜呜呜呜呜——呸呸呸,小五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要被奉老二玩儿死了!快把绳子解开!”
“你这战斗力,”谢致虚太累了,倒在榻上,一句话也不想说,“先生是派你来拖我后腿的吧。”
武理揉揉手腕脚踝:“嘤,你怎么这样说,至少有我和老四在,还能给你收尸呢。”
谢致虚侧身面向墙壁,闭眼闭嘴。
“唉,你的百毒退散丸还有没,快拿来吃点,软筋散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全拿去救梁汀了。”
“什么!”武理音量拔高,“你缺心眼儿啊!全拿去了一点不剩?这可是咱们和奉老二斗法的护身符,解药都没了还怎么搞!等死吗?”
“……”
武理好像真有点生气,寂夜里听见他急促的呼吸起伏。
良久,谢致虚都快昏昏沉沉睡过去了,武理突然没好气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谢致虚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当然这个问题也不需要他用脑思考,答案就摆在明面。
先救梁汀,再查真相。
梁家最终没有发难全城搜捕某个坐轮椅的哑巴,谢致虚顺着长街往东市走,市井秩序依旧,行人流水居货山积。
不过瓦舍里有许多看热闹的闲人,昨日梁汀说唱的勾栏院被带刀侍卫围了起来,佩戴梁家家徽的护卫们正在勾栏院里搜查。
谢致虚混在人堆里,远远看见唐海峰也在护卫中间。
“这是在干什么?”他问身边观众们。
一个蒲扇大爷回答:“嚯,昨儿个梁大公子在戏台上遇刺,梁家人要抓凶手,正在找线索呢!”
谢致虚明白了,估计这些人是来勾栏院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梁汀所中之毒的蛛丝马迹。
看唐海峰在台上指点江山的派头,恐怕是已经取得了梁家主的信任,成了搜查工作的主力。
谢致虚个人对唐海峰没什么意见,本来也不是熟人,主要是武理闲嗑瓜子时和他聊了很多唐海峰与奉知常的恩怨情仇。
听闻原本唐海峰一直是唐岷最器重的首席弟子,将来指定要继承衣钵,在门派中被师弟们奉承惯了,性子十分高傲,虽然面上做得彬彬有礼,但言行之间气焰咄咄逼人,武理很不喜欢他。
四年前唐门举办斗武大会,邀请了江湖中许多有声望的前辈,要选出宗门内最优秀的青年弟子,其实本义就是为唐海峰的继承资格造势。没想到适逢先生闭关,由奉知常拿着请函,一路从山门杀到比武场,所向披靡莫敢拦路。
是时唐海峰已经打入决赛,桂冠触手可得,正热血上头,一见有人砸场子,且还是个坐轮椅、瞧着弱不禁风的残废,二话不说就飞剑斩去,打算用此人的鲜血祭他江湖威名。
而唐海峰不知道的是,在奉知常到达比武场之前,唐门精心培育的好苗子们,已经被他这股“惠风”吹折了大半。唐海峰这一剑下去,只有一个结果——
那就是从此变成了一个塌脑袋。
“此二人最好不要见面,否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武理最后总结。
谢致虚生怕唐海峰撺掇梁家不问青红皂白追杀奉知常,这种收场,他也没法向先生交代。
四四方方的封厢台上,弯腰恨不得趴地上抠地缝的护卫好像有所发现,很快聚拢在某个区域,唐海峰被围在中央。
是戏台观众席第一排,昨天奉知常的座位。
距离太远,谢致虚只能看见唐海峰大致做了个指的动作,有人趴地上,片刻后站起来,手中扬起一个袋子。
负责封锁勾栏院的护卫们收到信号,领队下达指令:“找到了,撤。”
找到什么了?
谢致虚心中一咯噔,皱起眉,看见唐海峰像个胜利者昂首立在戏台上,目光阅兵似地扫过一众梁家护卫,扫向远处,看见人群里的谢致虚,不过没有多做停留,像是发现了什么,定定盯着某处。
他在看哪儿?
谢致虚顺着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处糖人摊子。
三四个垂髫小孩围在摊边流口水,年迈的手艺人笑脸慈和,舀出一勺勺棕黄色糖汁儿浇在石板上。
一切都很平常。
除了摊边那个坐轮椅的青年。
柳柳没有陪在他身边,奉知常一个人坐着,看手艺人在石板上用糖汁画出一个个线条简单传神图案。
谢致虚还没怎么见过他全身沐浴在光线中的模样,一身鬼气褪去,连小孩儿也敢在他身边肆意嬉闹。奉知常很专注地看着糖画,好像在研究绘制过程,市井喧闹在身后变成一层无比融洽的背景。
“给你的小花,拿好哎,”手艺人铲起糖画递给小孩儿,又问另一个,“这位小客官要画个什么,蝴蝶?小鸟?”
小孩儿脸颊鼓鼓:“我要一条龙!”
“好嘞!”
绘过小花与飞龙,手艺人转向坐在轮椅上看了他很久的客人,虽然不是爱吃糖的年纪,不过手艺人依旧笑着问:“您要画点什么?”
这位客人脸色刷了层釉似的白得过份,不过模样很文气,因此不至于叫人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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