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闪电,在堂外的天空中划破,两个人的面容,都被照耀得清晰而苍白。
苏安忽地有些冷,抓起琵琶,抱得紧紧的:“我能做什么。”顾越道:“并不是勉强的事,如果你愿意,就和先前几次那般,顺口告诉崔隐公一个事实,转运司临时易主,青黄不接,秋季前铁定完不成任务,还差大约二十万石。”
“你就不问我……”苏安摸了摸额头上干掉的墨痕,“你就不问我,事先……”
“事先有约定,是你们的私事。”顾越宽容地笑了笑,命人进堂,点起被风吹灭的灯芯,“若非崔隐公,我又如何见《霓裳》?都是有志之人,可惜道不同。”
苏安深吸了一口气。他如何不知,顾越坦诚以待,是怕万一没有成功扳倒崔隐,会连累他在宫中不好做人。他也知道,即便成功,顾越依然还是流外之人。
这样细腻而无私的信任,霎时,又在他感到寒冷的身子上,浇了滚烫的岩浆。
是赤子之心,是幽深的山谷之中,傲立在杂草丛中的那一株清雅高贵的娇兰。
在顾越失意之时,苏安总能有十八般面孔,当真背过身去,心头又似万针扎。
清晨,雨势不减,渡口依然有无数船工的身影在穿梭。苏安坐在往洛阳的马车里,捂着盛冰的手炉,和刚刚赶到的转运司副使游桓之一进一出,交面而过。
苏安卷帘,笑着指了指河边:“顾郎方才以布衣之身,应征了工役,还劳烦游府尹担待着些。”游桓之一怔,往窗外看去,晃过神,郑重应了一声:“好。”
游桓之的身上,此刻正携着各河段转运司的任职官吏的名单。顾越支开旁人,就在简陋的工棚中,执着通宵赶完的文书,和几位心腹进行了革职前最后的部署。
“眼下,全速运转,我们能够完成两百万石,但,我想先少报二十万石。”顾越说道,“孙武言,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李道用道:“顾将军,敌酋是谁?”顾越咳了咳:“我也不知道有谁,大致就是喊迁都,废漕运的,和我们作对的那帮人。”李道用点了点头:“将军继续。”
“‘卑而骄之,乱而取之’,我们示弱,故作慌张短缺,他们就能鼓起勇气,把迁都的奏表正式呈递上去;‘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一旦他们站到了明面,和漕运改制狭路相逢,我们就设立监察制度,查他们的账,弹劾他们的人。”
当此刻,顾越交出方文成与崔隐的漏洞,李道用交出贺季真在飞帖中交代的人名,游桓之表示,三门仓更有甚者,受贿刻意延误工期,凡此种种,一一列示。
众人商议决定,在建成体制之后,谏言中书省,设置一个由京中官员和其余河段侍者组成的机构的监督,名为巡院,单独负责校正漕运过程中的贪污行为。
这些不足为人道的事,淹没在潇潇雨幕中,十余里外,洛阳城依然轻歌曼舞。
一路上,苏安听着吴歌与水调交响,脑海中汴河之水汇入汹涌的黄河的画面。
之后,回到宅中,苏安和管家闲聊了几句过往,令他们把顾越在此的用具搬去牡丹坊。管家是崔隐为宅翻新时就住在此处的,霎时瞪圆了眼:“这是何故?”
苏安唉道:“亏此人曾为状元郎,原来不过一个绣花枕头,事不会办,人情都不知解。”便是原原本本,将顾越所述的还差二十万石,青黄不接说了出来。
跟着出宅,他又去南北两家牡丹坊把新撰写的曲谱交给了乐工。而今,他供奉的每支曲子,都会先放在民间演奏几回,根据效果改编之后,再交入梨园。
吴音与楚声南音的“少歌”又不同,以口头演唱方式表演,称“徒歌”,是在没有任何乐器伴奏的情况下吟唱,曲调柔和流畅,委婉起伏,高亢舒缓,犹如行云流水,优美动听,还有一种特殊的依据旧曲而创新的编曲手法,称之为“变”。
变亦是融合,谁也分不清是晋时的洛阳雅音南渡,还是见康原本的柔软情调。
而相通的道理是,一个消息,要想在全城流传而开,最快的方法,莫过于曲。
八月,变出《六郎》,各坊里张灯结彩,以迎千秋节。当年,雨水正好,年景充裕,迁都成沸然之势,终于,一道金黄的由众家联署的万字奏表,如火如荼地在官署中流传,为首的人名,正就是殿中监崔隐,至此,洛阳世族沉不住气了。
苏安坐在北牡丹坊,守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却只接待赶来主持常科的徐青。
从头面起,苏安对此人的感受便不同寻常,那片徐府的桂林,毕竟是教会自己行飞花令之地。于是,他在心中权衡了无数遍,决定单独劝徐青避开这次的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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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节是明皇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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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千秋
“徐某常说自己是半个乐人,现在看来,苏供奉比徐某更甚,通体上下,顶多只有三一是乐人,唉,南北牡丹隔河相望,能想出这主意的人,怎能不妙?”
阁楼四面环水,北面设屏风,西面摆笛管,向南远眺足见南牡丹的飘扬旗帜。
苏安一口饮尽杯中的桂酒,道:“南坊唱吴音,北坊弹水调,合二为一便成苏某的新曲《六郎》,贺东都的气象,半年来,只有徐员外听出了其中的玄机。”
徐青道:“还望苏供奉相告,转运司里究竟是何情形?徐某初至洛阳,实话实说,才两三日功夫,就又是被才子们所递的诗词策论追着跑,只恨不能把桂园挪来,哪里还关心迁都不迁都,漕改不漕改,但求,不要得罪了日后的贵人。”
苏安道:“徐员外,我在河阴亲眼所见,二百万石实际上已经相差无几,而在那道迁都奏表上署名的,恐怕将来没有好下场,譬如,崔郎中就还蒙在鼓里。”
徐青的那两条双燕眉,挑了一下。
苏安接着道:“徐员外,皆说迁都利大于弊,可是,且不论皇室宗祧皆在长安,就连您的桂园,不也在永兴坊?崔郎中想重振家门,让他唱他的《六郎》去。”
徐青道:“不知宫里又是如何议论?”苏安道:“宫里忙着排曲《千秋乐》,只是那日,听至尊独自在九州池畔奏曲时,曲调忧郁,竟也似在思念长安旧人。”
徐青打量苏安,面色红润,神态怡然,却怎么也无法从那双桃花眸子中看出颜色,似早酿好了满池的桂酒,专候着当局之人——眼下,正当李林甫弃子之时
何谓弃子?苏安虽不晓国政,却擅于听辨人心,崔宅听徐青吹笛曲已觉察出三分间隙,如今更是清楚明白,转运司既已建成,大势不可逆转,崔家人的一腔抱负,在一向看李隆基脸色行事的李林甫眼中再无可用之处,徐青定不会执拗。
故而,苏安劝徐青不要在迁都奏表之上署名,因为即使署了,也表不了忠心。
徐青道:“苏供奉,崔公可待你不薄。”苏安道:“徐员外,我是浮萍之身,而今顾郎已革职,崔公还在梦中,我唯有对你们说这句实话,才能有处奏曲。”
如此,再饮了三杯,徐青也不无诚意:“请苏供奉转告顾郎,徐某原先错量他十年,并非本意,现,季云的策论已阅过,确实有见地,既约定了,通过不难。”
彼时,苏安起身行拜礼,一曲水调从绣花屏风的缝隙之中袭来,徐青大惊。
苏安抬眸,眼眶微湿:“员外郎,顾郎无家无势,所为无所指,只凭拳拳报国之心,这些话我听过就好,顾郎他得罪不起李阁老。”徐青道:“何至于此?!”苏安道:“徐员外!”徐青叹息,闭眼道:“徐某明白,定会尽力从中和缓。”
苏安所能触及的,倾尽全部去追求的,只有一把琵琶。令他感到遗憾的是,直到《千秋乐》合曲训练开始,他仍没有破开妙运的人眼,甚至于,丝毫没进展。
他答应了别家供奉请他为乐阵牵曲的邀请,然而,他发觉自己一点心思都没有,就连在御前,只要手指碰弦,耳边就响起河阴的号角与水流,挥之不去。
《六郎》是他真心所作,唱的本就是陇西人薛六郎至洛阳城求亲,所遇见的繁华风景,又怎料,这样一支欢快的曲子,要和自己一样,漂浮在起伏的浪潮中。
那一日,紫微宫终于传出了中书舍人苏晋带着醉意的喊令——殿中崔隐进表
“东都洛阳,地处中原,人才济济,交通便利,宜建都,解关中饥荒之情……”
苏安拉着雷海青,匆匆跑去,在宫道中寻见了正在等候入殿,整理绛紫衣袍的崔隐。雷海青笑着叫了一声:“崔殿中,你头上的白笔沾了墨!黑了!”
崔隐回过身,连忙把耳边插的白笔取下,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小太监道:“崔殿中,快别听他们胡说,好好的白笔,没用过哪来的墨,下奴替您簪回去。”
“多谢苏供奉提醒。”崔隐回答的语气却十分坚定,“簪笔是礼,不能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