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内,苏安赶至渡口。
雨水密集如针织,泊船与土仓之间,旗手们吆喝着挥舞湿重的青旗与蓝旗,各州船队风雨无阻,紧张有序地分门卸载货物。那些行走在河边的田间地头的百姓吹着哨音,模仿转运司的长号、短号、鼓点和金的节奏,指点运粮的郎官。
顾越、李道用、邱仲等等官吏全都上阵,一人肩膀扛着两个粮袋,参与抢运。
在郑州和河南府的全力协助之下,河阴段的转运速度大增,近乎原来的两倍,曾经被人们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两百万石的转运任务,如今只差八十万石,而每过半时辰,这个数字就会减掉数千石,每过半日,象征整十的青旗就会挥舞一次……
那瞬间,苏安的眼泪就下来了。
转运司把《永济渠行》的曲调,改编成了一套完整的运粮号令,取名为《脚歌》。为鼓舞士气,顾越决定身先士卒,逞风光,结果一脚踩滑,浑身是泥与血。
而当顾越好容易从泥里爬起来,拍裤腿骂李道用不扶的时候,洛阳飞马来信。
“季郎书信!”——圣旨制书,信安郡王李祎左迁衢州刺史,永不得归朝
“圣上英明。”
同时,中书省敕书,刑部判决,大理寺加注,户部仓部郎中顾越,强虏民力,耽误农时,越权度支,据六典法则,革职出流,副使之职更为河南尹游桓之。
“圣上英明。”
顾越抹一把脸,再把粮袋扛上肩。
一方面,铸钱充盈国家用度之说,彻底被否决,金部李峘离开户部,平调往礼部,另方面,随着这波势力的逝去,迁都的呼喊变得毫无遮拦,一枝独秀了。
不难想象,只要秋季前,河阴县完成岁转两百万石的任务,那么,这枝独秀的花,很快就能被摘下,待修剪风干之后,再插入花瓶,成为东都过去的记忆。
“河阴段漕运法施行细则:一者,公文,本地盐利支与州府,用为欠折损,司农寺协同,规划引水灌溉方案;二者,权级,州府司仓、司士、司户交簿,概无须往朝廷漕运六司行文,替为,转运司与州府平级,直奏中书省;三者,用人,所设,使者一人,主簿一人……若淮南、河北两道推而广之,关中从此无饥荒。”
是夜,馆驿,顾越一袭素衣,把为他鸣不平的同僚全挡开,独坐案前奋笔疾书,写着这段平行游桓之的激情澎湃的交接公文,几乎忘了,又是一年七夕佳节。
廊下,从悬山顶青瓦槽中倾下的水,一条一条地连成水珠帘,水声如江海。
苏安亲自端着祛湿解暑汤,见李道用从堂中拐出来,连忙叫了住:“李郎中。”
李道用回身,点了点头。他虽然不擅于察人所好,却因与二人相处过一阵子,大致觉出顾越的癖好,便也知苏安的心思:“苏供奉莫要担心,只是交接而已。”
苏安道:“关键之时,交接事务又得耽误日子,转运司能在千秋节之前赶完石数吗?”李道用道:“规制定好,余下的就是选义按部,考辞就班,不难。”
苏安搅着碗中的勺子,笑着谢李道用,幸好还有他能操劳。李道用摆了摆手:“当时来,还以为能偷懒家去待着,谁知顾郎尽心如此,诶,那李某也不服老。”
天气闷热,方才站着说几句话,鼻尖就冒了汗。李道用想也不想,问也不问,顺手就夺走了苏安打算给顾越吃的绿豆薏米百合汤,边吃边回房休息了。
苏安空着手,在廊下站了许久,感慨颇多。回忆起初次去平康醉仙楼时,向顾越问起信安郡王的情形,他怎料到,这位曾在塞北为他们解过幽州之围的郡王,太宗皇帝的曾孙,竟是连面也不曾见过,便从此被排挤出宗室,再与繁华无缘。
又突然想起,顾越在花萼楼的朱红门前,对薛纪平说的那句真假参半的话。
或许,似梨园里百花争春,成就名曲,这个国家,也正因时时刻刻发生着剧烈的变动,使新弦能及时替下旧弦,才能引来百鸟朝凤,才能有如今的欣欣向荣。
这样想着,他不再为顾越在弹指一瞬间被贬出流内,沦为平民而感到悲愤。
自小,他所识的顾越,有恩有义,心怀明月,永远不知悲天悯人。
“十八,你歇会儿吧,和我说话。”苏安走进堂中,在顾越对面坐下,“我本来端了碗粥,可是被李郎中吃去,我就想着,总该还能有帮得上你的地方。”
“好。”顾越蘸了蘸墨水,抬起脸,笑容温和,“多谢阿苏的心意,确实有些话,想要和你谈一谈,毕竟千秋若再有朝宴,我可能就只能在牡丹坊喝闷酒了。”
苏安有些意外。在那次吃完花糕后,虽然二人已谈过心,但顾越一直就和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除了人情,极少像今日这样,愿意和他在公堂里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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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幽兰
小吏碎步而来,撤走多余坐毡,摆上扶手,倒满两盏酒水,斯斯文文地退下。
苏安见那酒水清冽,初猜是乾和,饮了,才想起在长乐驿时用过的郎官清。
长安附近有个地方叫蛤蟆陵,酒肆中用蒸法烧酒,烈性堪比烧春,便是此酒。
顾越执起了笔,犹豫不肯放下:“墨还未干,不用可惜了。”苏安道:“这有何可惜的?十八别是……”话未完,顾越挽袖探身,将笔尖点在苏安的额头。
一点冰凉,在额间蔓延。
苏安:“……”手攥得紧,一撇一捺地感受着顾越的杰作,仍然是那朵团花。
顾越道:“长亭信中说,前些日子你在岐王府里奏曲,不小心断了一根琴弦。”
苏安回过神,闲扯道:“是陈翰林花间醉了酒,与众人打赌,看弹至《绿腰》七遍,小王孙笑不笑。王爷想看笑,道是能识曲的,郡王不想看笑,盼端庄稳重。王妃娘娘和几位公主都在,我为解归雁兄的围,只得如此,幸好不是妙运。”
顾越道:“阿苏喜欢洛阳。”苏安对饮一杯:“也不尽然,从前隋宫里的人,国破后皆流散于外,阿米的祖父便是先前丝班首部。逢遇行家,我自然好切磋,王爷却说,他躲到此处,饮酒作诗乐,只为尽享衣不系带之乐,可见洛阳是一个欢愉之处,虽有酒香花闹,能纵容真性情,但是待得久了,使人意懒神疏。”
一边说着,便哼唱着吴音小曲,一杯杯把酒往腹中倾倒。他所识的岐王,在长安时,爱儒士,无贵贱皆尽礼,而在洛阳,听陈翰林说,竟是冬天冻手不去烤火,而叫来年轻美貌的妓女,把手伸进她的怀里贴身取暖,美其名曰“香肌暖手”。
温柔又风流。
顾越听着,寻思自己的酒量敌不过,按住苏安。苏安触及顾越的手,顿了顿,问道:“就不说这些了,你在渡口跌得不轻,腿还疼吗?”顾越拍拍腿,道:“血是别人的,我并没受伤,只是跌倒二三回,好在泥巴软,不觉得疼。”苏安点头。
论完了洛阳,顾越见苏安清醒,便是小心翼翼地,在案前摆开一封书信。信是范先生所寄,上面附加着歪歪斜斜的曲谱。苏安拿来看,并不全识,有些好奇。
长安新来了一位江南琴师曹氏,以此法简化七弦古琴的文字谱,教授小儿曹柔。范先生有幸拜会,求得一纸,特请苏安解读。苏安暗里嘀咕,范先生专攻琴瑟,何必要简谱,除非也是用于教授,才就想起,崔匙曾说过,父亲正在学瑟。
顾越道:“范先生说,学瑟首支曲子应是《碣石调·幽兰》,习之能辨是非。”
苏安道:“指的应该是蔡邕在《琴操》中记的,夫子周游列国之说。”顾越道:“归途,见兰花盛于幽谷,感慨这原是香花之冠,如今却与野草杂处。”苏安笑了笑:“似是贤德之人与鄙夫为伍,他不忍,于是,作《幽兰》一曲明志。”
兰花清雅,生长在深山幽谷中,不识的人视之为野草,虽如此,兰花却宠辱不惊,纵使无缘兼济天下,也能保有生机盎然的一线命脉,从容淡定,不同凡俗。
苏安以为顾越心中难平,便借着意兴安慰劝说,问起顾越对于将来的打算。
“其实河阴之事,谁都看得见,转运司尽了人力所能,无论迁都与否,汴口的境况都已大大改善,至于说再入仕,想必也有别于新科,你别着急,我出面……”
“阿苏,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就像那个中秋夜,顾越整着铺盖,轻描淡写地说出的那句不必,令他扼腕。
顾越走过桌案,坐在苏安身边,接着道:“我提起范先生,是让你放心,伯父大人他,总有一日能学会《幽兰》,即使崔家大势已去,他也不必再求人。”
苏安心中一悸,手松开,谱纸落于榻。他太熟悉顾越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
苏安倏地起身:“十八。”顾越明眸如炬。苏安道:“崔家又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无非是剖出洛阳的肝胆示以至尊,你如今这般处境,不被仇家报复已是万幸,别再涉险。”顾越道:“不是我要如何,而是迁都无望,他命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