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多谢你不嫌弃。”说完这句话,顾越便开始狼吞虎咽,咽得很尽兴,苏安给他碗里夹什么,他就吃什么,连谷伯都放下筷子,看呆了。
“顾郎,顾校书,顾大人……”苏安笑着,念叨不停,“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办差,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心尽力,在牡丹坊排一支曲子给你听。”
顾越抬起脸,想了想,说道:“曲子排好,你先知会一声,我令礼会院张贴官榜,安排人给你捧场,如此一不是卖艺,二不是私入官邸,你也出面请几个人,一是李峘,二是幽州进奏院的吴定。”苏安托着腮,眼睛都不眨一下,回了好。
月中旬,吏部考功司考核新科以及三品以下官员完毕,任职公示,从此,太乐署的春院里再也寻不见顾郎,取而代之的,是每日清晨钟鼓传响时,那个排在皇城外头长长的队伍的末尾的,身穿石青官袍,头戴乌纱帽的顾校书。
苏安听说,同榜的进士中,裴延在中书省任右拾遗,那是个近水楼台,李峘在户部做金部员外,那是个六品肥差,薛纪平在御史台,跟着其父薛瑾混世,也算得安逸,只有顾越,因为是状元,所以要被派去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宣政。
其实,苏安捏着苏十八的已经略显紧张的积蓄,看别家公子出入官宅,也不是没有动过为顾越买宅邸的念头,只是,他在谷伯和顾越之间权衡一下,还是选了谷伯。
四月里,苏安忙里偷闲,在谷伯和茶娘的帮衬下,接连把各分号的诸如两契、市税、雇工、茶仓、用器等琐碎事务办完,终于能喘一口气,编排心爱的曲子了。
这可是他的第一首大曲。
集贤阁在秋院顺利招到三十人,各类乐人都有,六把五弦,六把四弦,琴瑟筝各二人,笙箫八人,笛二人,鼓一人,拍板一人,再加上秀心去教坊找来的舞伎,已经初具坐部伎规模,相比于市面上大多乐坊里的都更正规。
在节奏的控制上,许阔的拍板打得出神入化,而论笙和箫的婉郁,又无人能出孟月,再加上贺连和卢兰都是在夏院久经磨砺,指导别人也都不成问题。
待曲子初成,五月已至,苏安挑了一个宫中无事的日子,把乐阵排好,请林蓁蓁来听验。他其实还想请李升平和韩昌君,奈何三条铁律在上,他不敢张扬。
是日,秋院园子里一地皆是紫的红的牡丹花瓣,林蓁蓁望着三十余位意气风发的后辈,笑了笑,说他们倒是一点也不伤春。
“五弦和四弦在第三部 分应把主调让给琴和瑟,若是我,会用尾泛,显得意境悠远……至于竹乐,总觉得该轻些,卢公子校对便是,我非行家。”
林蓁蓁是冰雪聪明的人,一听就明白,苏安自己在民间排曲,这是要和他与林叶分名了。他也很大度,先教许阔和孟月几点配合方面的技巧,又挑出曲中转接之处的不足,一起帮忙修正,自始至终没有表露出一点不耐烦。
苏安心中百感交集,他至今还没有去过那个被称为圣地的梨园,却渐渐能体会,林蓁蓁和林叶在其中争了多年的宠,一路付出的艰辛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尽的。说来也怪,没进过大明宫的时候,苏安对梨园向往得厉害,巴不得插上翅膀飞进去一览究竟,而现如今,他逢年过节都在宫里奏曲,过惯妆容玉面的日子,反倒又有了长足的耐心,愿意用一生光年慢慢地赏那片梨花。
“林公子,牡丹坊是一半茶坊,一半乐坊,要说规矩我都不懂,还得请教你。”苏安的语气很诚恳,“譬如,开张那日,该请什么人来听曲?”
“怎么不问我?”卢兰一听,两眼放光,不吹笛子了,“我去请徐员外,还有李峘、薛纪平、白汀那几位新科贵人,若能来,一定很热闹。”
苏安道:“好,我去问顾郎。”卢兰笑着追问:“哪个顾郎?可是礼部的顾校书,顾大人?”苏安道:“要死了,小心我不付工钱,看你还……”
“卢公子,你是过来人,别犯浑。”林蓁蓁摇了摇头,叹息道,“阿苏,以你的才华,即便是在梨园也不会失色,只是有些事情,我身为前辈,总是得教你。”
苏安道:“你说。”林蓁蓁走到那棵埋着曲子的老榛树边,用手指剥下几片树皮,捏得细碎,洒落土里:“咱们这行,不怕被人看轻,就怕被人看透。”
“说到底,一个乐伎琵琶弹得再好,见过的世面再多,总归是伺候别人的人,又怎么比得过那些从小吃穿不愁,只学琴棋书画的世家公子?”
“曲子精美,没有权贵的欣赏,始终是入不得流的,可若被死死地烙上了哪家哪户的金印子,往后别家别户又会防着你,你便没有退路。”
“你看,朝堂中争来斗去,不过是李、张、裴、薛、韦这几家,既然咱一个也得罪不起,就得借各方之势,才能让曲子扬名天下……”
卢兰打断:“你听他胡说八道,我教你,来者不拒,阴阳通吃,这就对了。”苏安哂道:“那是你!”林蓁蓁道:“阿苏,就比如眼下,你在民间开乐坊,大可去找李侍郎,他是最通音律,也最支持乐工的。”苏安点了点头。林蓁蓁知趣,也不再多说。
当夜,苏安把卢兰和贺连留下,三个人一起商量出邀请名单,其中不光有顾越交代的几个人,还有各路的风流翘楚,总是像那么个样子,方才罢手。
及至端午,苏安把手头事务整理得一清二楚,照例去伙房陈伯那里做了一串百索粽子,便是满心期待着过节把它送给顾越,然后汇报牡丹坊的各项进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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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端午
端午的习俗在前朝就已广为流传,除了宫里会举办奇趣的游戏,譬如系百索,射粉团,南方各地还兴龙舟竞渡,一到时节,进奏院的折子里说的都是哪家夺得锦标,赏多少锦缎和银碗等。
五月五日,夜空晴朗,月如钩,苏安在麟德殿奏完清乐《春江花月夜》,陪各位王公大人们聊完几句佳节闲话,见没有席位,林逸远也不在,便早早离场。
右银台门前照旧例停着苏十八的马车,不过,只有谷伯一个人。苏安刚要问,又想起顾越现在已经是朝中官员,兴许不方便抛头露面,就没有问,直接上了车。
一路上,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用于辟邪驱害的粽子,诸如角粽、菱粽、筒粽、锥粽、秤砣粽,各式各样,摇摇晃晃,在风中跳舞。
苏安听着欢声笑语,觉得很温暖,很沉醉,于是,一直行到永兴坊门,他才反应过来,这条路和去苏十八的路方向截然相反。
“怎么来这里?”苏安看着面前一座门庭崭新,围墙齐整的府邸,糊涂地笑了笑,“不过说起来,这两只石狮,倒是和《五方狮子舞》里的神似。”
谷伯道:“少东家,你看门匾上那三个字。”苏安道:“我不识字。”谷伯把斗笠拿下来,指着道:“这是‘状元府’。”苏安道:“什么?”
因京中地价甚贵,许多寒门出身的官员资历尚浅,光凭俸禄根本买不起住处,所以朝廷为照顾这些人,专门在永兴坊划出一片官宅,年年令户部安排租赁。
顾越在衙门里办事,公文练达,一提笔,将自己饥寒交迫的情况如实反映给上司,韦文馗听说后,立即去户部找裴耀卿,要来了这座为世人称道的状元府。
“这这这,这个……”苏安摸着雕刻在门上的镇宅钟馗像,闭眼叹了一口气,“他饥寒交迫怎么也不说,倒好像是真分了家,咱四处乱使钱,委屈了他。”
门开了,迎接的叫顾九,自称是顾越在河东的远房亲戚,前几日刚被请来担任府中总管。他说话带口音,态度却端得正正的,让人想笑又不敢笑。
“这边请。”顾九领苏安和谷伯进府,一路介绍道,“这幅《一百零八州牡丹会》,是翰林院的河东八杰所绘,这卷《兰经》,是户部郎中所誊……”
状元府的正院,不见花木,不见金银器物,堂内摆满古今书籍,廊下挂满礼尚往来的字画。苏安一边看,一边在脑海中勾画顾越接待宾客时的模样。
“九总管,顾郎何时搬的府邸,怎么悄无声息的。”苏安道,“这两袖清风的姿态,摆得相当端正,只是不知道能住几年?有几个下人?”
顾九初来乍到,并不清楚苏安和顾越之间究竟是如何一层关系,心里泛起嘀咕,觉得这话放肆,便没有答。谷伯接话道:“是顾郎吩咐不说的,怕少东家忙。”
据说本府先前的主人是一位隐吏,对园林风水颇有造诣,几个人刚走过正院厅堂,一入后园,面前的意境立即就变得活泼起来。苏安揉了揉眼,不敢置信。
景观分为东西二侧。西侧是层叠栉比的水榭飞桥和亭台楼阁,茂密的藤蔓覆盖住清幽潭水,任涓涓清流在假山间缠绵而挂,称为“怀柔”;
东侧是一片开阔的湖,岸边依照四季开花之序,种植有不同的稀奇植物,眼下是五月,正盛开着淡紫的锦葵和洁白的荼蘼,称为“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