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越听完解释,缓过一口气:“那也正好,你谈你的,我谈我的,两不干涉。”苏安点了点头,心里打算等自己这厢谈拢,再拐到顾越那场露个脸。
说话间,七娘余光瞥见谷伯把车往后院里拉去,眼里含出泪来:“唉,碧云姑娘辗转落风尘,今夜终要赎身,这韦侍郎来,英雄美人,可不又是一段佳话。”
顾越道:“哪恁多佳话,倒是佩服七娘的消息灵通,这样,顾某在这里候着韦侍郎,七娘护苏公子去雅座,他怕女子。”七娘道:“好叻。”
苏安早已不是那个被茶娘吓得屁滚尿流的小叶奴,即便心里不自在,面上还是能把持住分寸,他跟着七娘走进花楼,神色坦然,步子轻盈,像常客一样。
花楼红漆金栏,穹顶吊着一盏旋转的红纸莲花灯,共设三层雅座,各层厢房用彩绘屏风隔开,朦朦胧胧,映得人面桃花。
大堂摆宴席,多坐的市井无赖汉,一笑泼酒掀裙子,又辣又爽快,楼层高,姿态风雅些,一个个怜香惜玉,作诗唱曲,一筝一瑟销魂且撩人。
路过屏风,苏安看见上面映有望月金鸡的影态,栩栩如生,便多窥伺两眼,是舞姬身缠琴弦,被捆成此般形态,对面白衣道士盘腿打坐,形如痴汉。
还有一处,烟雾蒸腾,腥香四溢,走过去才知道是冰雾,桌上躺着三四位玉女的裸躯,鲜切鱼脍和现制冷菜摆在她们的肌肤上,供旁边的食客挑拣。
七娘道:“苏公子莫怪,姑娘们其实很辛苦。”苏安道:“如何不知,我也是乐人,同为下九流。”七娘摇了摇金扇:“别说那些,来就是客。”
三楼厢房里的几位,卢兰、贺连、许阔、孟月,一看见苏安就热情的不得了。卢兰刚被苏安甩了面子,越发胃口大,死活要点人。孟月没吃过透花糍,想尝几块。许阔说这是偷腥,不能告诉秀心。
苏安全部答应。彼时,几位奏曲的风尘女抱着琵琶、笙、箫、琴、筝、瑟来,他们面面相觑,却都暗暗笑了,这是同行看同行,病相怜,情同理。弹琵琶的阿兰名属第一部 ,问听什么曲子。苏安道:“且把教坊四十六部弹来听听。”阿兰应是。
教坊的曲部,多以叙述田间地头的风土和前朝的情爱故事为主题,泛音很多,听着听着,大家又沉默不语,尤其孟月,听到《采桑》时,悲酸不已。
“咱们将来退了长役,便是这般下场。”孟月吃着精致的透花糍,委屈道,“为这样一块点心,音不能正,律不能合,只得靠俗曲来勾人。”
阿兰不知其身份,回道:“《采桑》多泛音,若觉得不好,一会爷可以听听碧云姐姐的,她生在淇河之岸,弹这曲闻名。”苏安道:“泛音是曲调的变化,‘上言长相思,下言夕别离’一句,在姑娘这里,媚而不俗,欢而不噪,苏某受教了。”阿兰怔住:“探花宴苏公子?”苏安回礼:“是。”
苏安安慰过孟月,说起正事,他想在秋院招三十个人,付太乐署三倍月钱,平时也不耽误署里训练,坊里演大曲的时候到场就行。孟月问:“这样能管多久?”苏安道:“只要牡丹坊还开着,只要你们愿意来,我管一辈子。”
几人合计一番,怕就怕上面按三条铁律查下来不好交代。卢兰看得开,劝说外教坊早有人这么做,可许阔毕竟吃过一堑,还有些担心。贺连从头到尾都在观望,大家说好他就好,有一个人不好,他就不好。
苏安见众议难平,说道:“如今顾郎任礼部校书,上面若查,他能提前透风声。”许阔左右一看,问道:“校书郎是抄写公文的么?”苏安胡诌道:“差不多,礼部事务与三寺相通,鸿胪寺管外宾,光禄寺管宴膳,太常寺管礼乐,礼乐就是咱们……”正说着,贺连笑了一声:“公子苏安,你不就仗着顾郎么?”
沉默中,苏安看着面前盘子里剩下的透花糍,竟觉得脊梁被扎进了一根刺。透花糍是什么?用糯米捣成糍糕,夹入灵沙臛做成的馅,雕成各种花朵样子,又好看又好吃,是他从前路过东市时想都不敢想的点心。
许阔见势不对,劝和道:“诶,别那么说,反正我要拉扯鼓儿,巴不得多挣钱。”孟月道:“我也是。”贺连的手不停地摩挲那盘子,人仍然没有表态。
苏安等候片刻,把盘子挪开,言道:“贺连,那时候你管崔立叫叔,我只能忍着饿,攒下月钱请顾郎去梨花阁吃酒,你贿赂崔立过‘夏关’,我只能挨那几十道鞭子,将计就计在顾郎面前扮苦情,到如今,长安乐器行半数被我捏在手里,人人称我是苏十八的东家,你才知道我仗着顾郎么?晚了,我问心无愧。”
贺连苦涩一笑,拿袖子抹过唇角:“你还要拿崔立压我多久?”苏安道:“我说过……”贺连道:“是我糊涂!阿苏,我们原本就该同舟共济!”
苏安一怔,旋即释然地笑了笑,拿出雇契,把牡丹坊招工的规矩一句一句给说清楚,待几个人全都同意并摁好指印,才又和和美美地点上了十盘透花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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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坊是新科及第之后重要的社交娱乐场所,逛青楼不犯法,且是风尚,产生了歌咏乐伎的诗词派系,比如白居易就写过很多精彩绝伦的作品,这里不多讲。
又比如,后期的裴思谦倚仗宦官之势,以状元及第,作红笺名纸十数,游群妓所居平康里,且赋诗《及第后宿平康里》自夸。
银缸斜背解鸣珰,
小语偷声贺玉郎。
从此不知兰麝贵,
夜来新染桂枝香。
再比如,后期郑合(谷)的《及第后宿平康里》——当时楼里喊客人“状元郎”是普遍的叫法,和现在喊“美女”差不多,诗中的楚润是一位教坊女妓,后多可指代名妓。
春来无处不闲行,
楚润相看别有情。
好是五更残酒醒,
时时闻唤状头声。
第30章 千金
这厢刚刚谈拢,一记羯鼓从楼下的台面传来,鼓点由稀疏到密集,再由密集到稀疏,如夏季的暴雨而过,叫众人都明白,这是要为头牌赎身。
白面郎君打着拍板,说唱道:“碧云今十七,原是那陵川官家女子,身通六艺,只可惜阿爹忒糊涂,头戴乌纱帽,身中赌坊套,落得个家破人亡啊……”
纱幔落下,一个婀娜的身影抱着琵琶卧坐于狐皮软毡,掩面而不语,台下的潺潺小溪漂过七八朵玲珑剔透的花灯,越发衬得其身世坎坷,出淤泥而不染。
“今夜为给碧云姑娘赎身,楼上那位老太爷拉了好几车来,据说有八百金。”卢兰笑了笑,捏起一枚,塞进身旁佳人嘴里,“爷可没恁多钱给你赎身。”
一片唏嘘悲叹中,苏安扫见堂中飘进两个身影,一个是顾越,另外一个,刚进场就被莺莺燕燕追捧着,像英雄觅红颜那般,将碧云姑娘打量了一番。
“别看此处一片歌舞升平,世间不平之事多了去。”韦文馗衣着光鲜,在小吏的簇拥下提袍登楼,“碧云姑娘心气高,卖艺不卖身,至今冰清玉洁,难得。”
厢房门前,韦文馗往里探了一探,嫌暗,站住不动:“怎么黑咕隆咚的。”顾越笑着吩咐侍者,多摆了几盏并枝的灯烛,照得亮堂堂,韦文馗这才安心进去。
“今夜原本是三个人,还有裴延。”韦文馗瞥过案前摆的烧春酒,一扬衣袍,坐下道,“裴延任中书右拾遗,算是我的旧属,可他洁身自好,不来。”
顾越于是摆好两只酒杯,一一添满:“裴兄是凭心做官,我其实很佩服。”韦文馗道:“这话说的,那你凭什么?脸?”顾越道:“哎呀呀。”
韦文馗不讨好,自罚了酒:“顾越,至尊圣人钦点的状元郎,我可不敢把你当下属,只是斗胆把你当兄弟,叫你来,一起谈出使范阳道幽州宣政的事。”
因边陲遥远,州政刺史和领军节度使往往各自为政,为让当地百姓和各族藩王记得朝廷恩德,礼部每年都要派遣官吏千里迢迢去宣扬朝政,简称为出使宣政。
这其中,范阳道幽州最为特殊,也最为敏感,尤其是在朝廷把精力腾挪到平定契丹之后,即将被派遣去的这批官吏如何行动,已经成为朝中人人关注的事。
顾越往左右看了看,示意侍者都退下:“韦兄,我能否直言?”韦文馗道:“直言不讳。”顾越道:“事已至此,箭在弦上,我愿意做你手中的剑。”
“现如今连长安铁器铺的匠人都传言,自白山大捷之后,幽州虽屯兵十万,拥天下近三成的钢铁和兵器,却拘泥于榆关不战,为人不耻。我认识一些在那里做生意的商贾以及衙门里的吏员,想借出使宣政的机会,替你查清其中的实情。”
韦文馗看着烛火,笑了笑:“顾郎愿以身涉险?”顾越再次为其添酒,低声道:“顾某万死不辞家国事。”韦文馗的笑容变得微妙:“哦。”顾越静了一静。
韦文馗仰面饮酒,把杯掷在桌上:“出使宣政,功上三等,你也别装糊涂,那范阳道节度使薛玉,平阳郡公家的五郎,他怕什么?他怕契丹一旦被平定,可突干一死,鸟尽弓藏,薛家祖上的爵位不保,所以一直在从中作梗,时败时胜,这就是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