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大人一拍即合,据说是聘书已下,至今夜,又逢《相逢乐》二叠开始,吴定拉着王庭甫,很高兴地敬茶水,而王庭甫身为小辈,不敢多卖弄,只得就范。
七盏茶后,谈天也谈得差不多,吴定清一清嗓子,面上变出忧国忧民的神色:“顾郎方才说性命攸关?”顾越赶紧接道:“是。”吴定又看向李峘,点了点头。
范阳道下治七州,偏远而不贫瘠,为大唐北方的转输中心,商业贸易发达,物阜民丰,一向进贡的马络头都是用玉和黄金做的,还开设诸多供契丹、奚族归降部落自治的羁縻州县,血脉通融,文华繁荣。
然,自营州陷落,七州之首,即最北部的幽州,直接与契丹接壤,虽有大片耕地,却因节度营逡巡不进,常年州政与军令混乱,加之契丹现任首领可突干年轻有为,其部族势力日益壮大,频频骚扰边境,致使百姓多失地而流亡。
说到这里,吴定竟已面红耳赤:“不瞒诸位,薛公在幽州的声望怕是远高于朝廷,他仗着祖上平阳郡公威名,夺了北部七十县的官田,叫吴刺史是举步维艰。”
王庭甫挑起眉毛:“吴刺史?”吴定叹了口气:“不仅如此,白山之战,薛公手下长史赵章对李郡王阳奉阴违,险些导致惨败,幸亏李郡王及时率部赶到,方才挽回局面,可,只要薛公还在幽州,这有一就有二,可突干又不是等闲之辈。”
此时的屏风之外,六月凤仙花瓣纷纷扬扬,《相逢乐》的拍序结束,众宾客有说有笑,闻说是吏部李侍郎和徐员外亲笔题词,声音很轻,将迎“入破”。
吴定看一眼顾越,又看一眼李峘,起身合拢四面屏风,指着画像,道:“薛玉虽为平阳郡公子孙,亦不该阻挠李郡王,悖逆朝廷,吴某为苍生计,就直说了。”
顾越道:“请讲。”吴定道:“欲平契丹,先治州政,吴刺史在幽州多年,如果朝廷真想撤薛公,他可以出全力相助,只是有个心愿。”顾越道:“什么心愿?”吴定道:“他想入京为官,今后效力于李郡王。”顾越道:“这……”
李峘笑了笑,道:“敢情你们‘牵丝线’,牵到家父大人身上。”顾越应道:“李郡王尊贵之躯,何必亲赴幽州去沾染泥泞?这些事,从来都是礼部的份内。”
至此,皆是目光如炬。吴定道:“顾郎,在下不才,愿意修书去和家兄招呼。”顾越道:“如此,顾某的一条命就交给各位了。”李峘虽觉得是浑身不适应,却也再三思量,而后,把腰间玉佩摘下,丢在案前,起身告辞。
谈完事,舞乐仍未停歇。
余下几人商量一番,决意从侧门离场。王庭甫断后,在廊下走着走着,耳边听见大曲的第三部 分“舞遍”已过,便是突然止住了脚步,叹道:“顾郎啊。”
顾越道:“作甚?”王庭甫道:“苏公子卖茶不卖酒,是怕你醉了伤身吧?”顾越道:“你且别管我,说说你自己,何时续弦?”王庭甫挥手而去:“再说。”
送别匆匆人影,顾越回到正堂时,《相逢乐》只余尾声。他一个人,推开雕花屏风,走到角落坐下,和江湖过客一样,屏息凝神,看着流光溢彩的台面。
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舞姬的四水袖——扬州芙蓉绫,苏州冰梅缎,蜀中香樟绸,长安彩云丝。她们当空作画,画去,乱花凋零,才知是无乐不起舞。
苏安坐得偏后,在贺连和许阔之间,弹的是最拿手的五弦。他的眉毛修成一柄长剑,锐利而阳刚,那坐定的身姿,透出山峦的仙逸之气。
他挑弦,弦音的张力十二分足,卷尽世间风云变幻,到了末了,并未取林蓁蓁的广陵之风,也不从雅乐之色,而在瑟与鼓的狂风骤雨中,突然,归于一宫音。
只是曲终,没有人喝彩,没有人鼓掌,场面有些闷,也因是——其实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诸如裴延,二叠便先行告辞,又诸如林逸远,看见李林甫就溜了。
苏安笑笑,收起琵琶,独请留下的几位喝茶,一是李林甫,题完“开化兴邦”四字之后,回去换身破衣,又跑来听,二是徐青,用笛子补正了收尾的宫音。
那时,顾越站起来,满心壮志,想去抱一下苏安,就看见苏安、卢兰和贺连三人,一并同李、徐走入正厢,有说有笑,竟然是完全忽视自己的样子。
廿五路过,看见顾越闷闷地品着一杯苦茶,小心问道:“这位客官,怎么说。”顾越道:“新来的?”廿五琢磨片刻,恍然大悟:“是顾郎?!”顾越点头。
廿五道:“顾郎,苏公子知道你来了,特意吩咐,”顾越迅速拿茶水作镜子,照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廿五:“吩咐顾郎去侧厢听谈。”顾越:“……”
正厢内,几道影子映在素白的屏风。李林甫是知音人,先评道:“苏公子此曲,张弛有度,把四方乐风融合得几乎完美,只可惜,词不配。”苏安道:“词是顾郎填的,规矩有余,才思不足,我们几个都说像是公文。”徐青道:“哈哈。”
顾越:“……”
徐青道:“却不知牡丹坊下首大曲,何时出炉?”苏安道:“未定。”徐青道:“是这样,某寻了一位高人,其貌,龙章凤姿,其才,堪比七贤,愿为填词一曲。”卢兰笑了笑:“那不就正是李侍郎么?”徐青道:“哟呵。”
李林甫不是白来,也不是白给题字,他觉得苏安有才,入梨园是早晚的,又听徐青说,这人聪明,于是,想要牡丹坊今后的曲子全给“桂园子弟”填词。
苏安也没有慌张,如此引狼入室,自有一番主张,提出改编《秦王破阵乐》为《破阵子》、《□□》二首在民间演出,以歌颂朝廷功德,请李林甫奏上。
皆知,《秦王破阵乐》以雄壮的龟兹乐为基调,为太宗皇帝为表彰出征将士的英勇而编撰,若放在眼下,禀奏此事,就等同于赞誉萧阁老的东出大计。
一时堂中空寂,谁都不吭声,顾越捏紧茶杯,心中是疾风过岗,正要掀桌去救场,便听见李林甫意味深长地,问了苏安一句话:“苏公子可是在规劝老夫?”
苏安道:“不敢,我是乐人,不懂国政,只听朝中各位王公大人说,吐蕃之乱时,朝局尚不稳,情况比如今东出契丹还更艰难,上罢相燕公,又召萧阁老进议政堂,调兵遣将,三年终定河西边陲,正如龙标诗为‘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可见,无论再难,只要上意已决,没有人可以阻拦。”
“今夜牡丹坊,好乐即为友,文舞郎苏安不才,斗胆有一个心愿,愿歌颂朝廷功德,请李侍郎呈奏圣人,若能得恩准,曲成自然由李侍郎填词,无人敢争其二。”
李林甫道:“苏公子,谁教你说这番话的?”苏安道:“虽是我自己说的,却全权为李侍郎而考虑,不是么?”良久,李林甫一声笑叹,手背在身后,说道:“当真为国色天香,好,老夫答应你。”徐青也就不敢再卖弄。
临走,李林甫抬头,看了一眼在牡丹坊堂上高挂的“开化兴邦”,问徐青写得如何,徐青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称赞,于是二人都很感慨,大步流星而去。
夜已深,左右街巷灯火不熄,四处还回响着马蹄踏地的嘀嗒和少女婉转的莺歌。廿五招呼楼上楼下收拾齐整,把关张的红木门栓递给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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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第二次对契战争背景开始,之后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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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翡翠
关门时,光透过门棂的花瓣和花叶的纹路,一格一格照在苏安的面庞。苏安回身,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才看见侧厢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可怜兮兮的影子。
顾越听苏安的脚步朝自己而来,内心难得是平静。他都快忘了,曾几何时,一个叫叶奴的孩子,排在春院队伍的末尾,挨着鹅毛大雪,拎着一个破布袋。
这个孩子,一生不能入仕,一生不能与良户通婚,甚至是连死后的坟都不能立字碑,可尽管如此,他却要和天下最尊贵的人一起领略江山的壮阔,甚至,要在不安于命运的挣扎与游历之中,懂得什么是大爱。
“我看到了,你没能赶上听曲,是末尾才来的。”苏安走近,把手搭在顾越的肩膀,轻轻地捏一下,“不过也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幽州的事情谈的如何?”
“挺好的。”顾越捏着那枚斩获的玉佩,说道,“李峘这人,毕竟是王族出身,虽然性子傲慢些,但是行事极知大义,他在探花宴让了我,此番又帮了我,将来得谢他。”
“幽州吴刺史那边,尽想着借李家之势入京,逃离地方,也当有八分是真心实意。”
“只是,他们两边各自欢喜,王市丞却还总嫌弃咱家没有酒,这位国色天香的苏公子,你是否考虑一下,该让廿五在后院挖个酒窖,酿点东西好待客?”
顾越的声音很温和,如同清涧流水,说话时,发间散出淡淡的旃檀香,一如既往的好闻。苏安很喜欢,赖着不走:“我先给你揉一揉肩。”顾越动了动身子,觉得又痒又倦:“阿苏,你为什么要排《破阵》?那番话,谁教你说的?”苏安道:“是你言传身教,教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