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之听着,一点点整理思路。他渐渐理解了那种感觉,一个十岁的孩子,突然被扔到陌生的地方,远离抚养自己长大的父母,那确实很难过。
梁焕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我十岁以前都如同寻常人家的孩子一般,从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反倒很会照顾旁人。进宫之后才开始学帝王做派,太晚了,我实在拿不起那个腔调。人前装装也就算了,要是跟你也要装,我会累死的。”
“所以,”梁焕盯着他看去,“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跪着?我是真看不惯。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怎么能跪我?”
旧事重提,陈述之不由得一愣。想反驳他,又觉得现在实在不是好时候,只得沉默。
一壶酒喝光,陈述之扶着梁焕,在岩石堆里绕来绕去,绕出了抱石山,又绕出了御花园。一直往南,经过东西六宫,最终到达未央宫。
未央宫里堆满了冰盆,竟比外头还要凉爽。二人一进来,卢隐便轻声提醒梁焕:“陛下,今日的奏折……”
“拿进来吧。”
梁焕下午便跑出门去,奏折便都堆在那里。待卢隐呈上来,他自己碰也不碰,全推到陈述之面前。
陈述之便明白了,好不容易自己在这里,他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开始读。
他读时,梁焕还在一旁絮叨:“最近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换做以前,我可能就全扔给两个丞相了。也不知何时起,我越来越不放心他们,凡事都要过自己手才觉得安稳,结果就平白给自己找了许多事情。”
听他说这些话,陈述之有种莫名的欣慰,状似随意地说了句:“这是好事。”
他讲完奏折上的内容,梁焕摆摆手道:“这本就写‘回去落实,一月后呈结果上来’。”
陈述之拿笔蘸了朱墨,和奏折一起递到他面前。
“你帮我写嘛。”梁焕又推回去,厚着脸皮道。
“臣不敢。”
梁焕只得拿回来自己写,还瞪了他一眼。
找了个空子,陈述之问:“您是在等什么吗?”
“别急嘛,再等等。”
二人处理完所有的奏折,梁焕又趴在陈述之身上睡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卢隐过来报:“他们来了。”
梁焕睡得迷迷糊糊的,推了陈述之一把,“你快去。”
陈述之还有些不解,为何他不去只让自己去,待走到门口,看到进来的人时,就明白了。
两个侍从领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女子走进来,她身上无一件首饰,虽面上都是灰土,眼神却十分明亮。
“娴儿……是你吗?”
“哥!”
陈娴三两步跑到他面前,抓着他的手臂,喜极而泣,“哥……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容,陈述之才反应过来,梁焕把他叫到这里等这么久,就是为了给他个惊喜。
现在还不是倾诉衷情的时候,他沉声问:“是怎么回事?”
陈娴收起眼泪,回忆道:“我在山里被察多人抓去,到不知什么地方做了好久的苦役。有一天晚上,那几个大哥哥把我带出来……”
说到这里,她忽然转头问身后的侍从:“和我在一起的其他人呢?他们也被救出来了吗?”
那侍从看了一眼卢隐的脸色,答道:“救你一个就够不容易了,哪还管得了他人。”
“那为何偏要救我?”她的话音天真而倔强。
屋里沉默一阵,陈述之转头看了看梁焕。
梁焕来到陈娴面前,冲她笑了笑,柔声道:“我是你哥的好友,家里有几个武艺高强之人,所以帮他个忙。”
听梁焕这样说,陈述之便知道他的身份也不能告诉陈娴,那就不能让他们二人待在一起。于是他拉上陈娴,转头问梁焕:“父亲还在家里,那……我们先回去?”
梁焕点点头,吩咐那些侍从送他们回家。陈述之扶着陈娴上车,见她微笑着坐在车上,心中忽然一阵暖流翻涌。
娴儿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自己先前担心的都不是真的,家里团圆了,真好。
“娴儿,你等一下,我回去说两句话。”
陈述之折返回未央宫,见梁焕正靠着窗往外看,便缓步过去,跪在他身前。月光铺洒在他的肩膀脊背,清冷下覆了几分孤高。
“你又做什么?”梁焕皱了眉望着他。
迟疑半晌,陈述之低着头,犹豫地吐出一句:“竟不知该对您说什么了。”
“不知说什么,你就跪着?”
听到这话,陈述之想了想,他方才好像刚刚说过,不让自己这个样子?
于是他缓缓站起,想了一会儿,便往前挪了挪,一点点俯下身,直到落入他怀中。
“你……”
许是月光太过清冷,梁焕觉得怀里的人凉凉的,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冰盆一样,沁人心脾。
陈述之轻轻开口,话音带着些胆怯:“不知说什么,就这样,好吗?”
“我不是要图你什么……”梁焕难得脸上一红。
“我知道。您是想看我高兴。”他顿了顿,轻柔却坚定道:“我很高兴。”
梁焕别过头去笑,笑得眯起眼睛,最后干脆闭上,不自觉地抚摸着他的脊背。
“家人都回来了,事情也都处理了,你也没什么牵挂了,以后会一直高兴的。”
陈述之愣了愣,他给自己安排得那么好,那他呢?他为自己做这些事情,又不是无所图的。虽然他嘴上说什么都不要,他要什么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给不了啊,就像这样抱他一下亲他一口的,能还上么?
*
“陛下,他们怎么能胡来!”
林烛晖其实想说的是,陛下,你怎么能胡来?
他把一本奏折放在梁焕桌上,贾宣在奏疏里参劾了几个人,其中包括户部的官员,还有地方的按察使、知府,无一例外都是欧阳清的人。
参劾的内容,是说他们运粮草拖拖拉拉,耽误前线打仗。
林烛晖气愤地说:“本来欧阳清就是在要挟,怎么能和他硬来?真惹急了他,前线物资跟不上,叶将军还怎么打?”
梁焕也意识到贾宣这么做不合适,“那这本你压下去吧,可别让他们看到了。”
“已经看到了。”林烛晖一副焦头烂额的神情,“陛下,这事您就别让那几个孩子管了,还是臣来办吧。毕竟事关重大,马虎不得。”
梁焕只是盯着他,没有说话。
林烛晖便知道他什么意思了,无奈道:“臣当着您的面做,行吗?”
孩子长大了,糊弄不得了。
“好啊。”梁焕轻轻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救了人直接送我家里不好么?
梁焕:那你还知道是我救的吗?会感恩戴德吗?会以身相许吗?
陈述之:……我怀疑你带我去你房间是想睡我。
第42章 痴妄
林烛晖先是和梁焕一起构思了一份诏书,把贾宣所参劾的那几个人,再加上其他一些和运粮有关的人夸赞了一番,一边慰劳他们辛苦,一边赞扬他们在危急时刻事情做得出色。
接着,又给那些人分了赏赐,欧阳清的人尤其多一些。最后,还不忘说一句战事关系重大,勉励他们多做实事,坚守本职到战争结束。
这封诏书自然是要告诉欧阳清,你的威胁我收到了,为了仗能继续打,我决定妥协,表扬加赏赐你的人。家国有难,你也先别跟我玩心眼了,一起先把察多人赶走再说。
表面上看是妥协,但林烛晖聪明就在于,他回应威胁的方式是表扬和赏赐,而不是交出权力。
事情做到这一步当然是不够的,林烛晖又叫来了张鑫田。张鑫田看到这两个人还十分惶恐,还以为自己捞钱的事被发现了。
林烛晖开门见山:“我之后给你个名单,你照着去查一遍。各个州都有,不要扔给旁人,你自己去。”
张鑫田一脸茫然,“查什么?”
林烛晖缓缓道:“明着我会说让你去查运粮的事,你不是名声在外么?利用你的名声管他们要钱,留下证据。要谁的不要谁的,你应该清楚。”
张鑫田听了这话感到十分尴尬,名声在外这种事你知道就好了,有必要当着陛下的面说么?
待张鑫田下去,梁焕疑惑地看着林烛晖,“你俩说话怎么跟打哑谜似的?”
“等他回来臣再跟您解释吧。不过欧阳党在地方的人,臣这里的确知道得有限。您的那帮孩子若无事可做,就去查查吧。”
梁焕忍着想揍他冲动答应了,什么叫他的那帮孩子?
素隐堂里,梁焕劈头盖脸把贾宣骂了一顿,主要不是骂他这事办得太蠢,而是骂他做事前不与大家商量。这份奏疏要是让欧阳清而非林烛晖看到了,后果不堪设想。
平日里梁焕大多是很和蔼的,这几个人还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贾宣痛心疾首地认了错,梁焕就立刻变成了那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给他们布置了林烛晖说的任务。
江霁道:“我们的同年的确各地都有,但要靠他们去查访,没有三五个月下不来。”
这时便有人叫了一声许恭:“许在心,你那个跟班不是欧阳党的亲家么?直接让他去问问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