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可以啊。”梁焕有点没反应过来,“怎么想起来这事?”
沉默一会儿,林烛晖低声道:“这次的事陈行离和他母亲帮了很多,臣想表达谢意,却不知道别的法子。臣自己都走了,女儿便不必在宫里了,想着他日后回来碍眼,还不如让臣把她带走。”
梁焕的手一点点攥成拳,故作平淡地说:“真是难为你想出这么个主意。不过你也不用谢他了,他死了,不会回来了。”
“邓直也说过他过世了,但臣总觉得并非如此。”
他这样怀疑的理由是,如果陈述之真的死了,那么梁焕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淡然。
这个理由,倘若梁焕还是几年前那个撒着娇问他如何讨人欢心的孩子,他可能会说出来。但面对现在的梁焕,这样说就太不恭敬了。
梁焕不想跟他深究此事,“随你吧。最好把你闺女劝走,不然日日在这巴望着我,弄得跟我欠人家一样。”
“您这样说,那臣就必须带她走了。”
到这里也无话可说了。梁焕起身下座,来到林烛晖面前,搀扶他起身。他望了望这位满面沧桑的老臣,话音柔缓下来:“操心了一辈子,晚年享享福,再别管朝中这些事。”
听前面林烛晖还有些感动,到了后面却只剩一个苦笑。他总是为自己的鞠躬尽瘁而自我陶醉,没想到到了最后,他所辅佐的君王居然跟他说这样的话。
林烛晖无声地叹息一声,后退半步,朝着梁焕一丝不苟地三叩三拜,做足了离开前的场面。
大平的五路兵马迅速向西进军,由于沿途经过的城池守军极少,所以势如破竹。在察多国有所察觉之时,雍州失陷的土地已经尽数收复。
然而收复故土不是战争的结束,在边境,五路兵马合为一路,向察多国内部进军。察多人迅速募兵抵抗,可一时间能凑出的人数太少。况且,大平军队所用的兵器已经过改良,察多人的坚铁便没什么优势。
军力不足,兵器也不比对方强多少,虽然合恨草治好了他们的冻疮,察多人仍然节节败退。大平军队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察多国的首都。
最初开战只是为了收复雍州,大家都认为能往察多境内打几个城便属不易,谁也没想到一直打到了首都,所以这之后的事都没有预案。
几个将领很想直接把察多国灭了,但他们做不了这个主。于是就只能先把察多的王室和官府控制住,免得他们趁机募兵抵抗,然后把消息传回京城。
这一日的早朝上,众人就如何处置察多国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朝中有不少人对这个敌国恨之入骨,主张直接灭掉它,将其并入大平的版图。
然而吏部和户部抱团不同意。他们认为,大平和察多两个国家长期共存,很多事情处在平衡之中。如若察多国突然没了,那大平的经济就会被严重搅乱。而且现在的大平还没从欧阳清治下的阴影中恢复,突然多了那么一大片国土,根本就无力去管。
手下的两个部都不同意了,朱幸就只能跟着一起不同意。朱幸不同意,而邓直又没说同意,下面的人再怎么喊也无用。
下朝后,梁焕叫了邓直和白从来,又让人去管外交的鸿胪寺抓上几个人,一起商讨和察多国议和的事。说是议和,其实是要求察多国称臣纳贡,成为大平的属国。
商讨完要事,梁焕随口问了邓直一句:“前线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个问题太大,邓直不知从哪答起,便开始事无巨细地讲粮草是怎么运进察多的,讲冲进首都的士卒是怎么编队的,讲前线将领如何对待察多百姓……
屋里其他人听得昏昏欲睡,梁焕也被气得够呛:“邓直,你这是以原先和林丞相说话的方式和朕说话?那朕要丞相有什么用?你还不如回去当你的兵部尚书。”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当着大家骂人,也太不给邓丞相面子了。陛下这是嫌原来林丞相太过嚣张,新上来一个就赶紧打压一下?
邓直急得满头大汗,“臣……”
他话还没说出来,门口便有卢隐进来通报:“陛下,晋州吴家遣人来传话。”
听到这话,梁焕有些疑惑。这么多年,那边好像从来没往京城传过话。
“什么事啊,要紧吗?”
卢隐犹豫了一下,“也不是很要紧……”
“那等等再说。”梁焕转而看着地上的邓直,“你方才要说什么?”
邓直彻底泄了气,讪笑道:“臣就想说几句请罪的话,您还有旁的事,臣就不说了。”
梁焕轻勾唇角,“请罪就不必了,好好改改你那些毛病。再把兵部尚书的缺填了,不许找你们林家的人。”
说完,他把屋里这些人全赶出去干活。
这时卢隐便过来说:“吴先生传话,说他们夫妇二人三月初的时候在家中被人绑了,蒙着眼什么都看不见,最近才放他们回去。”
“他们还说,路上听到些声音,旁的都不认得,只认得一个是陈……陈员外的。”
梁焕身子一僵,“他说什么了?”
“说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了?”
“没了。”
梁焕皱着眉思索,陈述之后来又见过吴氏夫妇?若是如此,那么他必定对自己有所隐瞒。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和他的突然离开有关。
他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把所有事重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强忍着疼痛,努力用理性分析其中原委。
终于,他找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送陈述之回家,回到车上时,看到一张字条,写着“别走,跟着他”。
如果陈述之果真是为了与那些人见面,那这张字条又是谁写的?
他唯一想到的可能是,并不是陈述之真的要见那些人,而是有人想让他以为陈述之见了那些人。
“卢隐,有天晚上朕去陈行离家里,回来时车上有张纸条,你扔了吗?”
卢隐道:“没有扔,存在库房里,奴才这就去找来。”
纸条上的字很是清秀,却不是梁焕熟悉的笔迹。他看了一会儿,还是把它交给卢隐,道:“你去找些很多人签了字的文件,挨个比对一下。”
“陛下要哪些人?”
“先看看宫里的人和朝中的人,不行的话,京城百姓也要看。”
到了晚上,卢隐递过来那张纸条,另外还有一份奏折。
梁焕将它们同时展开,奏折的作者是江霁,在奏折中可以找到“走”“着”两个字,仔细对比,果真和纸条上的笔触一模一样。
啪的一声,梁焕将奏折摔在桌上,“卢隐,去把江霁叫来。”
“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去了……”
“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梁焕忽然怒道,“回去了就到家里叫,这还用朕教你吗?”
卢隐被他吓了一跳,连忙答应着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称呼“陈员外”是因为陈述之升过职,“死”前的官职是员外郎,死后也没有追封之类的。古人很少有叫“X大人”的,一般正式场合都是姓+官职。
陈述之:林丞相和叶将军十几岁就认识了,所以林贵妃是哪来的?
梁焕:……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陈述之:所以你什么时候打算找人给你生孩子?
梁焕:领养的!!
第115章 思人
一整夜,梁焕都心如乱麻,设想了无数种真相,又挨个否定。他安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比现在更糟,却又隐隐感到确实可能比现在更糟。
就着如豆之灯勉强看完今日的奏折,梁焕终于等来了卢隐派出去的人。
“江主事家中无人,竟也没有锁门。去吏部问,说他好些日子没来了。这是在江主事家中找到的,就放在一进门的桌子上。”
梁焕接过卢隐递来的一摞纸,颤抖着手展开。
第一张是一份计划,详细写着吴氏夫妇的住址,和绑走他们的方案。第二张上写了几件事情,都是陈述之做过的,每一件都让自己更加疑心他在为察多国做事。第三张是一封书信,他曾经读过,就是那封陈述之写给楼萨的信。然而这一份上多有涂抹,显然是原稿,并不是他的字迹。第四张也是也是一封书信,是楼萨写给狗熊的,上面说了合恨草贬值的事。
第五张上只写了几句话:误信邪教,羞蒙鸿恩。临去之时,悉呈当时所书,虽往者不谏,亦稍慰愧悔。
将这几张纸翻来覆去读上几遍,梁焕终于明白了原委。
他怎么这么傻,他为何不直接让自己不要卖合恨草了,自己还能不答应吗?
有人威胁他,他为何不回来告诉自己,为何要独自默默承受一切?
如果吴氏夫妇真的被关在那里,派人去救不就好了吗?他凭什么自作聪明地认为他的牺牲是为自己好?
还是说他觉得,即便和自己说了,自己也不会愿意为了他而作出妥协或牺牲?
他一个人吞下这全部的苦,是该说他忠心,说他无私,还是该说他残忍薄情?
不过想来也是,按照他那套算法,这样做既是对自己尽忠,也是替自己尽孝。在如此高义面前,要他的命他都会答应,更何况只是承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