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几人看了他一眼,这问题实在没水平。
那人却没有回答,而是说:“商队啊……我受伤了,可否帮帮忙?”
李纯忽然觉得这个声音十分耳熟。她随手拉上身边的护卫,一起朝那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走去。
走近了,渐渐看清他的面容,虽然脏得很,眉眼间的气度却独一无二。李纯大惊:“你、你是……陈哥哥?”
陈述之抬头,端详了她好久,才缓缓点头,笑道:“是你啊。”
他的笑原本是温雅的,可因为脸上沾着血,此时看来竟有些可怖。
认出故人,李纯又是惊喜又是担忧,连忙问:“你哪里受伤了?还好吗?”
陈述之一只手握着一条染血的发带,一只手往身上指了指,“身前被刀划了一下,还受得住,但还是尽快医治的好。”
李纯点点头,叫上旁边那人一块儿,把他扶起来抬到一辆空车的车斗里。
平凉府是进不去了,他们打算找个临水的地方,就睡地上。
李纯挨到陈述之边上跟他说话,主动告诉他:“西关商队来京城的会馆时,我加入了他们。最近干得不错,我也成小头目了。”
“挺好的。”陈述之抬手整理着头发,勉强笑笑。
“那你呢?陈哥哥不是在京城当官么,怎么上战场了?”
“来这边做事,一不小心就去了。”
被砍刀划过身子的时候,剧烈的疼痛让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可在地上躺了半天,意识却仍然清醒。他低下头看,只是在皮肉上划了一刀,并没有捅到内脏,血流也很快自己止住了。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牵扯到伤口就会疼,根本无法站起来,更不可能走路。
没办法,他只能原地躺着。从中午躺到晚上,终于听见附近来了人,才使出全部力气让他们注意到自己。
李纯关切道:“你先忍过今晚,明日一早我们便去平凉城里找大夫,顺便和你的长官说一声。”
“不用说。我不想回去做官了,还是不要让他们看见我吧。”
“啊?为什么啊?”
陈述之没有回答他。这样也好,让别人以为自己死在战场上,就不用想办法失踪了。
*
夏铃火急火燎地推开房门,一直冲进屋子最里面,果然看见陈述之眯着眼睛躺在床上。
“陈先生!你怎么样了?他们说你让人砍了一刀,真的假的?”
瞧着她面上起了焦急,陈述之抿唇一笑道:“没事,大夫来看过,上过药了。”
一旁的李纯补了一句:“大夫说要养上两三个月,恐怕得在这里多住一阵。”
“没问题,”夏铃粲然一笑,“陈先生,你就住我家好了,我养你!你要不要给谁送个信?我替你去说。”
跟在后头的易归安也说:“我可以去雍州的官府说你在此养病,让他们报到京城去。”
陈述之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父母知道我晚些回去,想来没事。我也不想做官了,就让他们以为我死在战场上了吧。”
听到这里,夏铃顺嘴就来了一句:“那林哥哥呢?你得跟他说一声吧,他不担心你吗?”
“林哥哥是谁?”李纯问。
“林哥哥……你不认得,就是一个和陈先生很要好的人。”
“不必提他了。”
夏铃大为讶异,“为什么不提他?你们怎么了……”
陈述之一点也不想跟她探讨此事。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告诉太多人,这时候还得都解释一遍,反复地刨好不容易埋进去的伤痛。
他只得转换话题:“铃铛,你们上次那个案子怎么样?官府没为难你们吧?”
他本来只是随便一问,夏铃却兴高采烈地讲了起来:“我们交点钱就没事了。倒是那个李专,他给那些大人们送了钱,结果没搞死我们,他就去官府撒泼,已经被抓起来了!还有还有,我的那个学堂开办了,找了去年落榜的雍州人当先生,现在已经在给童生上课了!”
听她说到这里,陈述之忽然问易归安:“雍州的战事如何?”
易归安回答道:“雍州的府县尽数收复,如今正预备往察多国里打呢。”
陈述之笑着点点头,很好,每个人都很好。
在西关商行的第一个月,陈述之是下不了床的。他本想躺着看书,脑子里却乱得很,见到字就烦,最后就变成干躺着。
这期间,他心里十分平静,没有太多情绪。当被砍了一刀时,他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一瞬间想了很多。经历过生死后,一些原以为比天大的事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自己离开平凉府后再没回来,他们大约都以为自己死了吧。死了,或是失踪了,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消失了,都无所谓,都只是个借口。到此为止了。
自己的东西都没带出来,手上只有一条发带。也罢,少一点也好,不过是一些年少轻狂时离经叛道的记忆,留一条线索,偶尔带出两件往事,也不至于把人淹没。
他开始认真思考未来几十年要怎样度过。不能回去做官了,但自己二十多年学会的大多数事都只能用来做官。不然,去做个教书先生,还是学者大儒,还是白衣卿相?
听上去好像每一个都可以,都能通往一种全新的生活,将过去尽数抛却。
第二个月,他一天能有两三个时辰下地活动,也觉得脑子清明一些,便在夏铃有空的时候继续教她读书。
第三个月,还有些疼,但他已经能随意走动了。他觉得不能再拖下去,再不回去的话,爹娘可能真以为自己死在雍州了。
于是他辞别西关商行的人们,给夏铃列了一堆书单让她看,承诺到了京城给他们寄礼物,再厚颜无耻地管他们要了一辆车,踏上回京的路。
从雍州到京城,沿途要经过晋州。在晋州与京城接壤处的几日,下起连绵大雨,马车走不动了,陈述之和车夫只得就近寻了个旅店暂歇。
坐在窗边,狠厉的雨声翻搅着他久远的记忆,逼迫他回想起在京城看过的几场相似的雨,以及藏在雨滴之间的甘甜和酸涩。
正在他感伤得将要落泪之时,却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几声低低的呜咽。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沦落此处,竟也有人替自己哭泣。
这一笑,他才想起腹中空空,从今晨起便没吃过东西。于是他去到楼下的柜台,让人家给做吃的。
伙计问:“客官想吃点什么?本店是招牌菜是……”
听着那些菜名,陈述之莫名觉得毫无食欲,原地站了许久,将想到的吃食都在脑海里过上一遍,不知从哪里拈来一句:“你们这里有豆花吗?”
“客官来得巧,今晨刚泡下的豆子,您要一碗?甜的还是咸的?”
“一碗甜的。”
点完菜,他便回房等候。这时却听见隔壁的呜咽愈发响亮,转变为哀号。听不清人声,但其中悲恸扑面而来,用力撞击着他的心神。
这种情感对他而言似曾相识,几个月之前,他也如同这样悲伤过,只是他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响动,只会在心中默默哭泣。
但如今,他已过了那个阶段。因为同样的事产生相似的情绪,久而久之,饱满的悲痛也会逐渐平淡,并非消失,只是深深埋进了心底。
想至此,他不知哪来的冲动,打算劝慰隔壁那人。于是他研磨提笔,信手拈来,即便是这般随意的文章,他一下笔仍是引经据典、辞藻瑰丽。
伙计上来送豆花时,他便把写好的书信让他转交。
碗里的味道十分陌生,同样是甜豆花,不同人做来也不一样,这碗和自己当初在御膳房做的那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作者有话要说: 夏铃:你俩啥时候分手的?为什么分手?怎么分的手?分手之后还做朋友吗?
陈述之:闭嘴。
易归安:她说的林哥哥,就是上次追咱俩追到察多去的那个神经病?
陈述之:不许这样叫他。
易归安:??不是分手了吗?
第118章 回家
这一路的雨就一直下到了京城,陈述之冒雨去了自己原来住的房子,和他们一家四口打了招呼。陈岁寒早已习惯他不着家,并没有说什么,反而是陈娴拉着他的手臂,不停地说想他。
接着他去了母亲所在的医馆,见到她后,努力作出平静且略带喜悦的模样,笑道:“我在战场上受了伤,在雍州养了些时日才回来。京城有我的消息么,是不是说我死在战场了?对了,娘去救人可救回来了?”
于问荆听了他的一堆话,沉默半晌,并没有回答他,只吐出两句:“你的陛下来找过你,说他都知道了。你先去找他吧,他再见不到你,怕是要疯了。”
陈述之愣在当下,她的话轻描淡写,仿佛就是随口一个玩笑,在此情此景下显得不够真实。
“他……知道了……”
“快去吧,有什么话自己和他说。”
他这才反应过来,就地放下行李,快步出门。
入宫的鱼符他向来随身携带,原以为以后便只是个纪念之物,没想到竟还有用上的一日。
从角门到未央宫的路,他从前走过太多遍,如今两旁的陈设没有丝毫改变,他却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