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谢瑾明知道季云绯宴无好宴,依然前去赴宴的真正原因。
他太清楚这批官员了,如果是以他的名义组织宴请,这帮官员定然猜到了是与治水、防汛有关,定然会诸多推辞。
只有像是季云绯这种闲散王爷组织的宴会,这帮人才最是积极。
什么防汛、治水,这帮人才不在意。
赤丈河因为临近入海口,年年夏末初秋之际都会发大水。
朝廷年年都拨款、开仓赈灾。
拨款着当地政府开拓河岸,防汛筑堤,可这赤丈河依然年年决堤,洪水肆虐。
兴德帝在位三十五年,一心修道,无意朝政。
那些拨下去防汛筑堤,赈灾救济的银子也大都进了经手官员的口袋,真正用来救济灾民的少之又少。
季云卿是有个有野心、有抱负的帝王,他有心要重振朝纲,做出几件像样的政绩,除却明面上的为所谓的百姓谋福祉,最为重要的原因是想要借着政绩,向垂帘听政的熹太后真正要回治国大权的意思。
兴德帝不理朝政,多年来朝政一直把持在熹太后以及国舅等外戚手中,这一状况即便是如今季云卿继承大统也没能得到多大的改变。
派谢瑾白巡按淳安,督促当地官员治水、防汛,最主要的任务还是监督当地官员,在赤丈河原有堤坝基础之上,修建一座更为坚固的防水堤坝,使得沿岸百姓再不必受洪水侵扰之苦。
治水、防汛关系民生,一旦成功,无疑是一重大功绩,对于帝党们而言自然更添政治砝码!
可以说,谢瑾白此次巡按淳安的背后有着至为重要的政治目的。
谢瑾白忽然提出要来巡视赤水河堤坝重建进展,此举虽在官员们意料之外,好在官运们并非当真全然没有准备。
但见堤岸水坝河工们赤果着上身,从岸边扛过亦袋又一袋的麻袋往堤岸上搬,边上身穿青色罗唣官府的吏人认真地督促着进度,画面井然而又和谐。
同知刘砺怀摸着胡子,同通判杨毅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神色。
其他官员也是面色轻松。
朝廷今年忽然一改往年作风,下派了这位谢御史巡按淳安,此举虽在当地官员们的意料之外,好在这堤坝他们开春时节便已着都水司检查、重建了,倒也没什么妨碍,只不过跟着巡视一遭罢了。
但是,当谢瑾白举步往中下游方向走去的时候,官员们脸上轻松的神色不见了,便是刘砺怀以及杨毅眼底亦是闪过一丝慌乱。
“谢巡按,这两日附近刚下过雨,路面泥泞、湿滑,不如——”
“无妨。若是刘同知担心会脏污了脚上这一双乌纹靴,不妨再这里等下官。”
谢瑾白转过身,环顾身后的随行官员道,唇角噙着和煦的笑意,“各位大人亦是一样,若是同刘同知一样有一样的担忧,可留在这里陪谢同知。”
刘砺怀只好讪讪地道,“老夫,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其他随行官员亦是面露尴尬。
谢瑾白唇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举步继续往前走去。
官员们就算是再不情愿,也只好忐忑地跟了上去。
第9章 手段
如同刘砺怀所言,在走过一段官道之后,前面河岸道路渐窄。
因着这两天淳安地区阴雨绵绵路面泥泞湿滑,好几个官员都得靠随从的搀扶才勉强行进,形容狼狈。
唯有谢瑾白同萧子舒主仆二人,身子笔挺,步子都未见踉跄,如行在平地之上。
不同于赤丈河上游高大的堤坝横跨河流两岸,一派壮观的景象,行至河流的中下游,河岸越窄,而河道越宽。
这么宽的河道,河岸两侧却没有修建像样的防水堤,好几河段防水堤岸只是用泥土垒高一些,连用砖块夯实都没有,一看便是年久失修。
这样的河堤,别说是防汛,就算是平日里一场普通暴雨,都能够导致河水上涨,大水漫灌,冲毁良田。
上辈子,谢瑾白在巡按淳安之前,一直都是在都城颖阳为官,纵然再天资过人,始终缺乏足够的官场经验。
当年谢瑾白初次巡按地方州县,见到横跨在赤丈河岸上夯实的堤坝,仍是不放心,日日亲自监督赤丈河上游堤坝的修建工作,哪里想到最后当汛期来临,最先被冲垮的会是防汛压力较小的中下游河段?
偏偏那一年淳安遇上百年难得一遇的特大暴雨。
年久失修的河堤,遇上百年的特大暴雨,河堤的全线垮塌不过是一瞬的事情。
中下游河流暴涨、失控,上游防汛压力骤然加大。
最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以及时间修建的赤丈河堤坝也被洪水冲垮,洪水漫入城中,整个淳安都浸泡在了水中。
城中百姓流离失所,死伤者不计其数……
淳安一众官员被问责,谢瑾白身为巡按,因为监察不力,也被问罪降职。
不仅如此,因为谢瑾白这次的失误,以国舅康伯侯为首的薛用一派借机向少帝季云卿发难,帝党乃至宣和帝的处境一度非常艰难。
“这中下游的防堤是怎么回事?赤丈河的监丞是谁?来人,去把赤丈河的监丞给我叫过来!”
刘砺怀不愧是久经官场的老狐狸,不等谢瑾白问责,他便率先作出一脸怒容,着令随行的吏人去把赤丈河的监丞给叫过来。
都水司掌营缮、水利,水坝修建,河堤修护一事是直接归其督办的,赤丈河监丞更是直负责赤丈河所有相关的防汛事宜。
何况小小一个都水司监丞,连品级都入不了,用来背锅再合适不过了。
这个锅那个小小监丞不背,还能谁背?
刘砺怀满心以为,找来赤丈河监丞就能找到人顶缸,他也就能够把自己给摘出去了,他至多是监管不力罢了。
哪曾想,这么一大口锅,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背。
不巧,刘大人这次比较倒霉,赤丈河河域监丞萧吟还偏就不是一个喜欢背锅的,而且对凭空砸下来的这口锅很是深恶痛绝。
都水司就设在淳安郊外,距离赤丈河不远,骑快马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也就到了。
这位都水司监丞却远比大家预计的时间赶到的时间要快。
几乎是刘砺怀才着人去将叫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身束袖深色便服,身材消瘦,面目俊朗的年轻人便随传话的吏人河堤那边走来。
“赤丈河河域监丞萧凤鸣见过谢巡按,见过诸位大人。”
萧吟是个聪明的。
他在来的路上已套过传话吏人的话,知晓在场的人都有哪些人,是以即便他从未见过谢瑾白这位巡按,也从在场唯一的生面孔当中准确判断出对方应该就是京都来的监察巡按。
萧吟,萧凤鸣?
谢瑾白先前还只是隐隐觉得这个都水司监丞过于眼熟,直至萧凤鸣自报其名,谢瑾白这才将人认出。
萧凤鸣,那个以东启国布衣身份,却摇身成为苍岚国八千龙山铁骑的传奇军师。
因为萧凤鸣东启国人的身份,他对东启的布兵排阵十分熟悉,故而前世在苍岚与东启的几次交战之中,即便东启数量乃苍岚数倍之多,始终输多胜少。
后来,谢瑾白督军北野,东启国同苍岚国交战偏居下风的局面才有所转变,但赢得的那几次小规模的战役也始终打得非常艰难。
未曾想,前世那个令东启各名将乃至连他都十分头疼的,东启国的传奇军师萧凤鸣竟是淳安人,在此时竟还只是一个小小都水司监丞。
谢瑾白如何能够想到他会在淳安这个小小地方,前后碰见唐未眠以及萧凤鸣这两个日后的强劲敌人呢?
事情,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不是么?
萧吟能够察觉到有一道极具存在感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似在打量他,不过,他问心无愧,故而并不如何在意。
他躬身,不卑不亢地开口问道,“不知同知大人传唤下官,所为何事?”
刘砺怀急于找人顶缸,他也没心思去想为什么他才叫人去传话,萧吟这么快就出现了,更没有去细想对方这一身的污泥是怎么一回事,他板下脸,“萧凤鸣,这赤丈河两岸的防水堤是怎么一回事?你看看,这样的防水堤岸,能挡得住暴雨,能挡得住即将到来的夏洵么?”
在官场混的大都不是傻子,是傻子也根本做不了官。
萧吟见到河岸周遭垮塌的防水堤已然心里有数,再一听刘同知这一番诘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柿子专挑软的捏。
这是拿他当软柿子了。
萧吟心底冷笑,面上恭敬地回话道,“回同知大人,去年秋汛过后,我便实地走访、考察赤丈河全段,向大人提出过赤丈河两岸防水堤所存在的隐患,建议全面修护防水堤,否则一旦来年雨量增大,中下游河水暴涨,便是上游所筑堤坝亦会被冲垮,后果不堪设想。今年开春,同知大人视察河汛时,我便已经如实禀告大人,只是大人以危言耸听为由,驳斥了下官。”
他娘的,当时你萧凤鸣也没说这防水堤都破成这样了啊?
当然,这个理由是绝对站不住脚的。
身为地方副手,听闻地方防水堤存在隐患,便是不同意全面修护防水堤的观点,刘砺怀也理应让萧凤鸣陪他实地走访一趟,再下结论,可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