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还要勤修武艺才是呀。
这话让他又气又愧,想要狠狠呛上几句,却只得闭上了眼。那一天的地上本来很凉,他躺了片刻,却忽觉身上温温的暖了起来。眯缝着眼瞧瞧,原来有一只火系御灵躺在自己身畔,而放出它的,不是远远坐着的那人是谁?
那人遥遥望他,默默捏诀,将御灵放出的光控制在足以温暖又不会把他热醒的程度。这份关切,是那人平素绝不会表露出来的。少年的他心中畅然,却也知如果发现自己其实醒着,那人一定会恼羞成怒地拂袖而去的。于是他只得依旧合眼,小心翼翼继续作睡熟模样……
刀上残水甩进潭里,陆镜收刀入鞘。
“总之,” 他在小六肩上按了一按:“你放心。”
漏壶中的水越来越少,船上的采香人都纷纷禁了声。子时已近,蛰伏的修蛇就快出来了。张九晃动冷光火把,众人从大船上下来,乘十来只小舢板,沿潭中心的养蛇窟驶去。
舢板走得很快,但舟上却没一个摇的,所有舢板的前行都靠符文之力,潭面上悄悄无半点人声,就连火把也是由萤石散发的冷光——这片水域经历过太多战事更迭,传说水中藏无数怨灵,若察觉到活人的热气,不等修蛇出来,潭中怨灵就会一涌而出、将生人撕得粉碎;这也是为什么寒潭会一直冰冷的缘故了。
进入亡者的国度,潭面水面冷光点点。那是采香人的火把,亦是空中飘荡的鬼火。这场景对于老采香人们来说司空见惯,陆镜却是心下恻然。他再次掂掂淬满药水的长刀,整理盔甲上镶嵌的符纹,静静看被当做诱饵的黄牛载在小舟上被推出去。牛儿像是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命运,不安的在舢板上哞哞哀叫,而这鲜活的声音却立即触发了水下的巨兽——
——潭面忽然涌现一道漩涡,两枚巨齿从漩涡中探出咬住黄牛,舢板咔的一声,顿成碎块。
船上的采香人齐声大喝,吼起祖辈传下来的符咒歌谣,水面裂开一道缝,修蛇的身躯骤然显现。采香人们不由都倒吸一口冷气:眼前这尾修蛇,在脖颈上竟还有一个小头!这是一尾罕见的已修出双头的大蛇,按采香人们的传说,这是已成了精的。
这个不可硬扛。张九咽口唾沫,就要挥动冷光火把招呼众舢板退后。可他的胳膊刚抬起来,就见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腾跃着朝修蛇掠去。
是陆镜。
你这是找死!
张九背后一毛,险些破口骂出声。他家在寒潭采香三辈,从没见过新手敢挑战双头蛇的。可采香人一旦登船就是生死兄弟,万万没有把兄弟中途丢下跑路的理。将心一横,张九的火把轨迹变了,采香人们围一个圈,坐等跳荡功成。
无星无月,寒潭水面唯有萤光倒影。陆镜点着浪花飞掠,看到修蛇的小头竟像是对着自己笑,看来那真是个成了精的。
——凡蛟蛇之属,要幻化前必从两眼之间暗生短角,若短角被毁则一举而溃。你找出它那只短角击破,就行。
那年在苍莽山,那人告诉他对付这类妖兽的法子,以御灵为他压阵。而眼下这一次,不再有人为他压阵了……
心中略微感伤,陆镜左手高举玉环、右手持刀的飞身向前。轻拨明珠,他透过玉环看眼前的世界;霎那之间,眼前景象忽然变了。
寒潭水仿佛静止,陆镜清楚地看到修蛇那颗硕大的头颅上凝着紫色暗点,那就是藏在鳞下的短角无疑了。而那颗较小的头颅间也有光华,陆镜将玉环稍一晃动,那光华瞬时变了,化作一道人影悬于虚空之中。陆镜脚下一顿,险些栽进水里去。
子扬!?
第7章
熟悉的身影广袖当风,傲然立于白浪之上。潭水涌动,那人微微回眸,正是薛南羽的脸:眉目秀美,睫羽纤长,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带着少年人的朝气。
这是昔年的薛师兄了。那时他初下上霄峰,正是薛南羽与他一道完成屠蛟的首征。
“师兄?”
陆镜不由微怔。那个人影笑了,双唇开合,无声的回应着他。
——是我呀,师弟。
接着朝他招手。
——师弟,到师兄这里来。
那不存在的声音奇诡飘渺,那人影的笑容也忽然变得无比妖媚。陆镜蓦然清醒过来。
这不可能是薛师兄。从颖都到上霄峰,薛师兄都不会用这副神态语气和他说话。
与此同时,浑厚的螺号也响了起来。寒潭出产白螺,声震十里,常被采香人用来作为通讯示警的工具。陆镜打个激灵,知道遇着幻象了。没想到在神思摇动的瞬间,已被巨蛇窥探了他的思想。
再不迟疑,陆镜飞身一扑抱住大蛇躯体,提口气沿鳞片朝蛇头腾跃而上。修蛇反首朝他喷出一片毒液,陆镜闪身,零星几滴溅到了铠甲上。
滋——
甲片表面顿时被蚀出一串小洞。好在出发前铠甲经丹药和符文淬炼,一片光华过后毒液净化,一时没再往里侵蚀。但这些符文和药物的效力是有时限的,跳荡者唯有尽快毁去修蛇的毒囊,才能有一线生机。
他疾速攀爬,张九的螺号也越发高亢。舢板上的油布掀去,采香人架起大弩,以腰力将箭向修蛇发射。这些□□足有寸径粗细,矢尖上满淬丹山魂,刺破修蛇甲片的同时即把这巨兽最为惧怕的药物灌注到它身体里,同时大大小小的火球也从船上朝修蛇飞去。
这些采香人用的是三百年前神魔大战时,神君的军队使用的法子。但这些采香人比起当年的军队只算得其皮毛,急切之下并不能对修蛇造成致命的伤害。
身受药物与火球的侵袭,修蛇变得狂躁。它扭动身躯,朝采香人的舢板拍去。巨浪翻涌,最近的一只舢板四分五裂。陆镜也被巨力甩脱、从蛇身坠落。他立即从身上射.出飞挠,牢牢地钉在了修蛇身上。
啪!
下降的趋势虽遭遏止,扯住飞挠铁索的陆镜却被巨蛇甩动,如一只被蛛丝粘住的小虫。他努力想要跃到修蛇头顶去,却发现难如登天,已成精怪的大蛇绝不会让他再碰到自己身上。他试了几试都是徒劳,采香人的损失也越发惨重。再这样下去很快撤退的螺号就要吹响,采香筹备一次不易,这次不成,就至少得再等到一个月以后了。
陆镜不由着急。修蛇感知到他的焦躁,幻象又一次出现了。
——子安……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陆镜猛回头,看到漫天的火光中,子扬怔怔地看着自己。他身上的白衣被血色脏污了,额上颊边也有伤痕。大雪落在他的肩头,他向后倒了下去,目光很快变得涣散。
——你……
他叹息般的发出最后一声轻唤。他颤抖着抱起他时,怀中人已没有呼吸了。
仿佛再次被那场大雪覆盖,陆镜只觉从头顶冷到了脚底,随即立刻就炸了——这是他心中最深的痛、最噩的梦,每当忆及便唇舌颤抖,它一条肮脏的修蛇、一个藏身在寒潭底见不得光的精怪,怎么敢一而再的用子扬的幻象来蛊惑他!?
修蛇两个头颅张大口再笑,等着陆镜心神不稳的滑落下去。而陆镜则狠狠的握住绳索一荡,舢板上一直抬头的张九立时看到他——
——飞进了修蛇嘴里。
“!!!”
这个娃娃,竟自投罗网的喂蛇了!?
张九暗暗叫苦,顾不得可惜这瓜娃子,吹起螺号招呼采香人们赶紧撤。跳荡未能成功,强攻代价太大,采香人们只能走了。他们一齐颂唱,符文驱动他们的小船,他们如来时一般很快散了。可在他们驶出一箭之地后,后方轰的一声,有什么庞然大物跃出了水面。
他们回头,看到是方才那条已沉入水下的双头修蛇,正浮出水面抽搐着甩动头颅,似乎极力想要挣脱什么,显得极为痛苦。天地间充满了它痛苦的嘶鸣。最后它猛地向上一跃,再次摔下来后彻底不动了。血从蛇头上淌出来,不多时就将潭水染红了。
不过吞吃一个人,就把自己吃死了?
这是张九采香多年未曾见过的。他用螺号招呼采香人们先停下来,自划一条小船过去察看。死去大蛇的头颅忽然裂开,一个浑身浴血的人从中跃了出来,朗声说着。
“幸而不辱使命!”
熟悉的语气声音。采香人们呆了片刻,忽然一齐欢呼起来。他们划动小船靠近陆镜,把他接引到船上,为他冲洗身上的血污。鲜亮的水军铠甲已变青黑,屠蛇的长刀也断了一半,陆镜竟是在蛇口中由内而外,生生将大蛇头颅劈做两半的。跳荡最该毁的毒囊没有刺破,他在蛇口内就把毒牙处的毒腺切断了,因此哪怕在修蛇最后垂死挣扎的关头,也没能喷出毒液来与采香人同归于尽。
他的归来让采香人们欢喜;而更让他们开心的是,以往的跳荡常会在刺破毒囊时伤及修蛇的香腺,但这次的香腺一点没破,他们的收成比往常又丰厚许多。
张九不由得对陆镜刮目相看了。他冲他比大拇指,按采香人的规矩请他第一个挑选香腺和多一份的战利品,陆镜只笑着摇头。
“我那一份香腺给小六吧。”他说:“我已拿到了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