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完,陆镜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太过牵强,意兴阑珊地笑笑。
“墨小郎君,换一桩事取笑吧。长公子烦我呢,刚刚我出门前他还说,让你领人把屋里我呆过的地方好好擦洗,莫要脏了他的地。”
采墨咕的忍住笑:“我家公子真这么说?”
陆镜翻了个白眼:“意思上差不离。”
他满满的委屈,采墨又笑了。
“你说我家公子烦极了你。可怎么我中途进屋子去,公子却对我说自己认错了人、错怪了你呢?”
“什么,你中途进过屋子去?”陆镜惊了,急忙发问:“你家公子他究竟是怎么说的?他果真说他错怪了人?”
他太在乎子扬对他的看法了。他冒险进入水镜是为了修复建木,修复建木终究是为了子扬。而在进入水镜后他始终存着个妄念,若是能再稍微亲近亲近子扬,那他即便是死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看他紧张期待的神情,采墨噗的笑了。
“我当时进屋去瞧公子,看到公子已醒,你还死死抓着他不放。公子让我们先别惊动你,问我究竟出了何事,你为何会到这里来,我都一一对公子说了。”
采墨絮絮地说当时的情景:“公子知道了这一番前因后果,说你虽然言行举止鲁莽,处事相貌可憎,但能不计前嫌的施以援手,可见本性不坏。梦寐之事终是虚妄,他无意再存执念,今后都不会再寻那个梦里人了。你从异乡到流云郡不易,若有什么需侯府帮忙的尽管直说,我们诸事都会行便利的。”
“……”
听听,听听——“言行举止鲁莽,处事相貌可憎”,这真是薛师兄会说的话呀,哪怕说他“本性不坏”,还是嫌弃透顶。并且他所说的“放下执念,不再寻找”又是什么意思?
陆镜忽有些失落,想想还是笑了:“多谢长公子宽宏,我到流云郡本为寻药而来,若有什么需侯府助力的,自会过来相商;也请小郎君替我多多谢过公子。”
他向采墨致谢,然后告辞去了。当他转过去后,采墨一直戏谑的神色收起,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他看着陆镜渐渐走出侯府,转身行至薛南羽房中:“公子。”
房中昏暗,薛南羽并未吩咐人点灯。而以他两年来的性情,屋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怎样?”
薛南羽的声音淡淡的。采墨低下了头:“他答应了。他说今后若有事情,便会过来商议。”
长公子静静的没有说话。采墨等了一等,大着胆子又说:“公子,这陆镜不过是个破落游侠,公子若想留他,为何不直接下令呢?”
黑暗中的长公子哼笑一声:“你又不是没随我出去过。咱府里的人哪能拿得下他?我但凡稍微透露出那么一点苗头,就会把他吓跑啦。”
“那……”采墨犹豫了好一会,这才又说:“那陆镜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公子千方百计的,一定要把他拿下或留住呢?”
“千方百计?你这词儿用得也太难听。”薛南羽不满的嘟囔,没好气地说道:“那就是个虚情假意、再混账再可恶不过的人。”
虚情假意,混账可恶?采墨在心中不由笑了。若他真的可恶,为何你还要如此费心迂回呀?
但这话采墨可不敢给他家公子说,否则他家公子一定会大大的发脾气。采墨只能架起梯子让他往下爬:“可公子一呼即应,这陆镜看来也不是那么不知好歹。并且他留下的这些东西——”
“收起你的话。”
薛南羽忽然打断他,声音变得冷漠:“唤他来的是你,不是我;我也从未说过要他留下之类的。他留下的那些药丸子,你现在就全都丢了去,我不要它。”
哎呀呀……
听他叫自己扔药,采墨深悔自己话说多了,恨不得打自己嘴巴。接着薛南羽气咻咻地又说:“你莫要以为他真是什么好人。两年前你也这样劝过我,可最后,他又做出什么好事来?”
公子这是又把梦里的事与如今混为一谈了……采墨心中想着,低下了头:“公子,采墨这是第一次见陆镜,两年前从未见过他,也未劝过公子什么。”
“你以前没见过他?”薛南羽放低了声调,听着有些恍惚:“两年前,你也在上霄峰的。”
“……公子,这些年来采墨一直伴随公子,从未离开过流云郡。”
采墨低声解释,上前扶薛南羽躺下,止住足以让他又陷入混沌癫狂的回想。
“公子累了,且歇一歇吧。”
作者有话要说: 陆镜:收我!收我!收留我!
薛南羽:过期无效,过时不候,我死心啦,你晚啦~要想重来,除非你好好的哄我求我哼╭(╯^╰)╮
第14章
陆镜又一次支起了屏音结界。
“师兄,崔师兄?”
呼唤了许久,崔琪才顶着一头毛躁乱发出现了。他像是几天没有睡好,连连打着呵欠。
“下次挑个早些的时辰,陆师弟。”
水镜与真实互为镜像,水镜中的白天是真实中的黑夜,崔琪显然还没有睡醒呢。
“师兄,建木那边怎么样了?”
陆镜拨动水面,着急地问他。崔琪挠了挠头:“精华淬洗慢得很,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洗出一颗,已经送到建木里去了。”
“送进去后建木的生机有恢复么?修蛇内丹精华究竟有没有裨益?”陆镜继续追问。
崔琪迟疑地回答:“应该有一点吧……但才送进去一颗,能否让它不掉叶子,现在还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陆镜几欲抓狂:“若建木还是一直掉叶子,薛师兄可怎么办?”
建木是三个月前开始落叶的。一开始只零散几片,后来竟叶落如雪。没人知道它为什么会这样,这棵大树似乎自开辟天地就矗立在上霄峰顶,一直由各派弟子重重把守着。对于大干的普通百姓来说,建木只是一棵传说中的神树,但在五年前,掌门师尊把各宗派的精英弟子带到建木前,神情严肃的告诉他们。
——建木,连通着水镜与现世的出入口。
掌门师尊这么说的时候,众弟子一齐抬头,看到一轮红日横在建木枝上,如一颗熟透的果实,金色晚霞猎猎随风,与建木枝条一道招展。
——水镜那边,镇压着古时封印进去的妖魔;上霄峰的使命之一,就是要守住建木。
掌门师尊一身白衣飒飒,立于巍巍建木和皇皇晚霞之间,那身姿是俊美极了。这也是掌门师尊难得出现的时刻。不多时换了大师兄崔琪上去,大谈特谈上霄峰诸前辈守护建木的历史。他说得激昂,众弟子听得肃穆。此后这群弟子被选入护树弟子之列,陆靖和薛南羽也在其中。
护树弟子们一年总要花上一两个月呆在树下,却一直连个妖魔的影子都没见着。时间久了,陆靖便以为这所谓的妖魔,所谓的水镜,所谓的建木种种异能,都不过是传说而已。直到两年前,他从流云城返程,护送受了重伤的薛南羽回上霄峰。
——诸位师尊,流云城一战,弟子伤了薛师兄。
他面色灰败地向聚集一堂的长老们禀报流云城中的事,重重叩首。
——求师尊们,救薛师兄!
反叛朝廷的逆臣,使用禁术召唤朱雀,这两个集于子扬身上的标签让堂中长老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投在掌门师尊身上,药宗长老过来抚一抚陆镜头顶,朝掌门师尊长揖而拜。
掌门师尊从堂上下来,扶起药宗长老,轻按陆靖颤抖不已的肩膀,说道。
——布下沐灵之阵,准备开启建木苞室吧。
这是百年来建木苞室第一次开启。也是百年来水镜第一次引入生魂。
掌门师尊说子扬的伤势太重,世间医术已无力回天,只能将他魂魄渡入水镜、让身躯在建木苞室中陷入永眠。只要苞室中的身躯仍在,子扬的魂魄就仍能在水镜中好好活着,直至他寿数终结为止。
——建木苞室可保他身躯不坏。但有一件,生魂一入水镜,就如过了奈何桥,是绝不可与镜外的人、镜外的事再有半点纠葛了。你,是否明白?
建木苞室开启前,掌门师尊左手捏诀,郑重其事地问他。他低头看子扬紧闭的眼,咬一咬牙。
——弟子……明白。
于是建木苞室完全开启了。两簇叶子从建木枝桠上伸出、飞速生长,渐渐缠绕成一座苍翠葱茏的圆形小屋——这,便是建木苞室了。
苞室中开启沐灵之阵,灵气萦绕不断,仿佛亮一盏通明的灯。陆靖抱了薛南羽的身躯上去,暗叹建木蕴灵的传说原来是真的。将子扬放于阵法中央,陆镜再一次抚他的脸。
手下的容颜雪白,手下的身躯冰冷。陆靖的薛师兄,陆靖的子扬,就此陷入了永眠。陆靖也没有接受平叛的封赏,而是向朝廷讨一份恩赐,许子扬的身躯永远沉睡在上霄峰。
此后陆靖开始了在大干天下的漫游,搜集维持建木苞室所需的各种东西,虽然宁国公子的身份本可以让他不需自己亲自去找的。
一直在路上的这两年,陆靖脸上虽还是一样的笑,一颗心却沉郁了。他觉得这世间的繁华从此与自己无关,余生只一片浓重黑暗,唯有上霄峰的建木苞室是一盏灯。那是他的爱,也是他的罪。他这一场自我放逐仿佛没有尽头,直至收到崔琪的书信,得知建木出了异变开始落叶,他才再次匆匆赶回了上霄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