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侍卫面面相觑,不明白是哪里来的陌生人这样对他们大发脾气,陆镜也反应过来这里并非宁王府。深吸口气,陆镜从携带的瓷瓶里倒出一枚丹药拈到薛南羽嘴边,一个护卫一把拦住他:“你是什么人?来历不明的东西就敢喂给公子?”
“他是我请来的客人,带来我寻中的灵药。”
采墨适时赶到,不客气的把那人一推:“夜里公子正是因他的药醒来。我伴公子多年,知道给公子用药的轻重。”
接着问陆镜:“陆公子,这是你夜里用的药么?”
“都是我师门的应急灵药,应对长公子的病症正好。”
陆镜搂着薛南羽,让他把药丸含在舌下,再用内力助他化开。薛南羽仰在他肩头不住喘息,估摸着药丸已化、长公子不会再把它吐出来,陆镜才小心地把他放下,接着解开薛南羽的衣襟,想要为他按摩心脏,却赫然发现——
——一道伤痕横在那里。
伤痕呈狰狞紫红,在薛南羽心口突突跳着。痕迹长一寸二分,恰是匕首锋刃的宽度。
这是……两年前他在子扬胸前留下的伤。
陆镜的手一抖,不由将那道伤痕覆盖住了。定定神后他挪开手,重新仔细地看它。采墨在一旁瞧他神色异样,不禁发问:“陆公子,我家公子胸前有什么不对吗?”
“这道伤痕,平常也会这样跳么?”陆镜指向那道伤口问。
痕迹随子扬的喘息跳动,如同里面潜藏小兽。采墨茫然回答:“伤痕?哪里有伤痕?公子胸前,什么也没有呀。”
“就在这里。”陆镜诧异地抬起眼:“你们都看不到吗?”
侍从们一齐摇头,唯有采墨迟疑说道:“我们看不到公子胸前有什么异常。但我家公子曾说过,他的心口是有一道伤疤的——莫非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一道?”
那是一道诡奇的伤痕,只在长公子做噩梦时出现。有几次长公子在惊醒的那一刻拉开衣襟,就看到一道疤痕在自己胸口蠕蠕而动。对他而言,这道伤是他的梦魇心魔,是梦里人在他身上所留下的印记,可在采墨等人看来,他的胸前却什么也没有。
“公子说当他陷入梦魇,那道伤痕就会出现。”采墨面上浮现出担忧的神色,走到陆镜身边小声说:“陆公子,为什么你能和我家公子一样,都能看到那道痕迹,而我们却不能呢?还有……我家公子和你一样,自两年前开始就闻不到青萤草的香气的。”
陆镜心中亦是一动,但在这关头来不及多问,只是又从瓷瓶中选出一枚丹药,合拢在掌心贴上薛南羽的胸前。
丹药化开、渗出薛南羽的肌肤,他胸前的痕迹也随之变淡。当那伤痕彻底消失时,长公子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喘息平复,沉沉睡了过去。
众人都松一口气。采墨上来小心地掩上长公子的衣襟:“多谢相助,陆公子辛苦了,请先到客房歇一歇吧。”
陆镜却摇了摇头:“我不放心,想多陪他一会儿。”
采墨眨了眨眼:“如此,就辛苦公子了。”然后挥手,竟真把一众从人医者都带走了,房中一时只留下了陆镜与长公子两人。若是平常的陆镜,一定会觉得这个举动大有蹊跷,而此时的陆镜心乱如麻,只是坐到薛南羽榻旁握住他手。
子扬……
五指忽然扣紧,陆镜将脸贴在薛南羽手上,发出败犬似的一声呜咽。沮丧、悲痛、感伤、悔恨……林林总总的复杂情愫涌上了他的心头。一切都是昏暗的,无忧湖,玉钟山,流云侯府,水镜中的一切都在他心里明明灭灭的转着。陆镜分不清这些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他只紧紧牵着他的子扬。终于,两夜未眠的疲惫击垮了他,他伏在长公子的身边,昏沉沉也入了梦境。
梦中的陆靖似在流云城外。城外的兵马延绵,营帐都飘着宁字大旗。几个小卒远远的见着他,迎了过来。
——小公子,你可来了。世子与王上都在等着。
他们忙不迭牵他的马,陆靖心中只是茫然。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打算干什么?
他傀儡般的跟那几名小兵走,终于来到中军帐里。那里面密密麻麻坐着一圈人,陆镜认得他们的脸:他们都是宁国最得力的将领和军师,他的国为这一战亦是押上了全部家底。见他进来,坐在正中的王者招手唤他。
——吾儿,你可来了。流云城外的敌军已经击溃,但城里的人还在顽抗。我国儿郎死伤无数,是不可再强攻了。守城人如今召来朱雀,不惜与城外人玉石俱焚。此为上霄峰药宗弟子的术法,吾儿亦当以上霄峰的密技破之!
上霄峰药宗弟子所召来的朱雀?天空忽然一声尖利的啸叫,陆靖抬头,只见一只金红大鸟,伸出的羽翼足足覆盖了半个天宇,带着滂沱火焰从天上扑击下来……
“啊呀!”
陆镜猛的惊醒了,一颗心仍砰砰直跳。火鸟不见了,柳枝细细,他又回到了水镜里的流云城。只是窗外的天色暗了,他不知不觉竟已睡到了黄昏。
是梦。
他扶额。并且还是两年前赶到流云郡外的那一瞬。
叹了口气,陆镜口干舌燥,起身想找些水喝,却觉左手好像拉着什么东西,转头一看,薛南羽正静静看着自己。
“长……长公子……”陆镜瞠目结舌:“你醒啦?”
第13章
薛南羽静静躺着,神情若有所思,右手还被陆镜牢牢握着。
陆镜忙要松开他,可从清晨开始就保持这个姿势大半天,他的胳膊早麻了。好不容易两手分开,陆镜有些尴尬。他瞅了瞅薛南羽始终平静的眼眸,低声问:“你觉得怎样?你好些了么?”
“我没有什么不好的。”薛南羽平静得近乎冷漠,他的声音听着也有些沙哑:“倒是你……睡时一直流泪,是做了噩梦?”
“我……”陆镜不由摸摸自己的脸:“我在梦里流泪了吗?”
“是。我没气力推醒你,只好先让你睡了。你若平常睡眠不佳,那边炉下的错金匣子里有个青菱花盒,里边盛放的香料有安神功效。你拿回去夜里点上,便有好眠。”
薛南羽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陆镜过去把香料取来,在博山炉里点着了,低声问他。
“既有这样药料,你平常为何不用呢?”
房中没有熟悉的香气。过去在国子监在上霄峰,子扬为调养身体总会给自己炮制一些药料出来。那是一种类似草木的芳华,陆靖每次嗅到便觉安静安心。可如今,匣中蒙尘,这些药料已许久没动过了。
“这些东西对我没用,我也不需要它。”薛南羽厌恶的皱了皱眉,接着阖上眼:“我倦了。你既已醒,就出去吧。”
陆镜嗯一声,听话的起身离开,临出门时忽觉哪里不对,回头发问:“等等,公子没其他话想对我说?”
好歹是我救了你呀。眼下你是贵公子我是穷游侠,按理来说你该给我点赏赐吧?
陆镜已想好了,如果薛南羽稍微客气,他一定死皮赖脸地提出“别无他求,只愿在公子身边做一黑衣卫士”,如此他就能留在流云侯府,与子扬朝夕相处,岂不快哉?
没想到薛南羽想了想,睁开眼道。
“叫采墨多领几人,多打些湖水来擦地。”
“……”
你的嫌弃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但薛南羽既有气力嫌弃人,说明他多少也恢复了。陆镜松一口气,悻悻然走出了门。到得门外,没想到采墨已在那里。采墨以一种热切的神情望着陆镜,八卦兮兮地连连追问。
“怎么样怎么样,你与我家公子今天共处一室,可曾发生什么故事?”
“……”
陆镜不由无语。采墨这人有个毛病,惯常异想天开,脑子里常有许多古怪念头。薛南羽的侍从,自然都是颇识几字的,可采墨识得的这几个字却用来大看风月文章,以前在上霄峰时就明里暗里的想把他家公子和陆靖撮合。这种□□的拉郎态度很是让薛南羽把他狠狠责备了几次,可采墨却偏偏不听——薛南羽无法,也就只好当看不见了,反正以他一贯的高冷,陆靖连他一根毛都捞不着,也无所谓采墨做不做妖。
所以哪怕到水镜中,这里的采墨也有同样的毛病么?
面色一沉,陆镜忙正色说道:“墨小郎君,我虽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会乘人之危。长公子今天正病着,我怎么会趁他意识不清,对他行什么图谋不轨的故事呢?”
采墨的神情像看白痴一样:“陆公子,你是不是正人君子我不知道,但今天在里面意识不清呼呼大睡了一整日的那个人,明明是陆公子你呀。啧,旁人是好好的问你,你却生出一堆奇怪念头,这可真是我家公子说的那样,叫什么‘有所思’了。”
这话怼得陆镜闹了个大红脸。采墨看他一脸的尬,忽然笑了。
“你今天一直愁眉苦脸,现在终是把心放下了——原来你是这样在意我家公子呀!”
陆镜的脸色通红,还在掩饰。
“我到流云郡后屡次对长公子失礼,心中很过意不去。今天得以略尽绵薄,所以放下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