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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炳容琢磨了半晌,忽然说:“那温国公早就知道了?”
温仪知不知道是一回事,眼下整个宫中的人都知道,这才是要紧事。
毕竟元齐康那无意一掌,可是打得真真切切,尽数落在他人眼中。
薛云收回替太子把脉的手,缓缓道:“三皇子使的内劲偏阴,太子殿下功体偏阳,本是阳盛阴衰。可如今太子殿下心智混乱,功不庇体,三殿下的掌劲一入体,就成了阴盛阳衰之势。阴阳一相遇,勾起殿下体内毒性,它有如无头苍蝇四处乱撞,这才叫老臣诊出来——”
温仪负着手站在一堆人的最后面,淡漠着一张脸,一句话也未说。
元帝和太后盯着薛太医,便听他道:“诊出太子所中此毒名柔丝。中者如缚千丝万缕,毒性有如丝网,日复一日渗入五脏之中。是宫中寻不到的药物。”
“……”
温仪叫他见人说人话,元霄叫他见鬼说鬼话。元帝又本就寻他过问此事。薛云一直没找到机会,如今,终于能将这番颠来倒去数回的腹稿尽数脱口。简直老了十年。
太后倒吸一口凉气。她一把抓住皇帝的手,重重道:“皇帝!这宫中竟有如此歹毒之人,你还好说是食物相克吗?”
元帝没管太后,他看着薛云:“既然是宫中没有的东西,你又如何晓得?”
薛云拱手道:“书中虽无记载,臣早年间在宫外却见过一回。此毒浸淫人体愈久,便会生出一股香味。凡接触过它的人,或多或少,都会留有一丝。”
皇后忽然攥紧了帕子。
太后眼角余光掠过,她心中愤怒,语气却淡:“听说先前太子曾往福禧宫中去,不知是何缘故。这香重吗?是否只有太子能嗅到?”
薛云尚未回答,皇后便忍不住道:“太后,您这是何意,莫非您在怀疑康儿吗?康儿可是受害者,他身上被太子抓出来的淤青尚在!”
“哀家什么话都没说,皇后急什么。”
平日里眼瞧着嫂嫂妹妹感情尚可,甚至能坐在一处替皇子选妃,可到了眼下关头,却是翻脸无情的了。这天家的人,想法都差不多。皇后曾经想利用此毒栽桩给端妃两个儿子,万没想到当时被元霄一句话拦了下来,而今报应在自己身上,竟叫太后寻到空隙,不管是真是假有的没的,也要捅回一刀,好叫福禧宫离不开怀疑了。
元帝呵道:“够了。”他道,“薛云,你说,按实说。”
在外看热闹的古尔真悄悄看了眼温仪,对方脸上竟然一丝惊讶也无。可是先前在外头时,他分明见温仪与元霄行为举止极其亲密,若非不曾搂搂抱抱,他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有断袖分桃之僻了。如今太子出了这档事,温国公竟然无半分悲痛神色。古尔真只觉对方果真如传闻中一样无情,心有所感,不禁道:“原来天家亲情是假,君臣情谊也作不得真。”
今拔汗却不这么想。
他还记得,当初在马车中诊出赵一受疫症感染时,温国公的脸色不似作假。既然区区怀疑太子也染了疫症都能令他如此失色,何况是如此情状呢?只是他一没有证据,二没有必要,实在不必去证实这大乾的君臣之间,究竟有无情份。
再说了,今拔汗看了古尔真一眼——古尔真殿下既然在路上凭面色就诊出这大乾太子身中两毒,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柔丝之毒。按捺到如今知字不提,怕是要占便宜。
只是,依今拔汗看来,大乾上下,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亦或是温国公,都不是好算计的。难道温仪就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三皇子确实不自觉用了内劲不假,却也不足以将太子推得如此之远。到底是太子故意为之,温仪有意放任,或是元帝故作不知——
都不是好相与的。
今拔汗只希望,自家殿下小聪明适可而止,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一屋的人,可都不是善茬啊。
太后如此激动,元帝意料之中。他轻轻拂开太后的手,让宫人好好扶着些,免得一时血气上头气坏身子,自己却问薛云:“你按实说不错,但世间毒物,怎么可能会有余味。”
这——
薛云一个头有两个大。他仿佛是沉思一样垂下视线,心中却在拼命跺脚。他怎会知道,这分明是胡说的。太子啊太子,先前你说要看着情况说,如今这情况,应当就是合适的场合吧?演那一出,不就是为了在众人面前光明正大地说出此毒由来,好叫人不得不医治吗?
元霄是这样顾虑的。他既然不准私下医治,便是怕会遭人暗算,元帝又不知如何对他。凉州荒野长大的人,有着敏锐的直觉。不管这毒究竟是谁人所下,依他之见,这宫中会有这种拎不清毒药的人,恐怕也就三皇子一个。当日他因救了落水宫女,受元齐康之邀前往福禧宫换衣裳时,他就闻到一股极淡的香味。
那个自尽的宫女身上,也有这个味道。
为了确认,元霄事后借口送锦鲤,又去福禧宫中确认了一下,果然不错。他心中既有了大概的印象,本想着,既然无事暂且作罢。谁知这个无事不过是虚晃一枪。对方既然要害得他到如此地步,也就别怪他翻脸无情了——
横竖谁也没冤枉谁。
此刻温仪却终于开了口。他道:“古尔真太子亦曾为殿下诊治过,抒摇既然精通歧黄之术,不妨问问他?”短短一句话,就将众人的视线全落在古尔真身上。温仪淡淡道,“那就有劳太子殿下为我们答疑解惑了。”
他既不说请,也不说可以否,显然是吃准了古尔真有所回答。
古尔真落了个措手不及,但听温仪意味深长道:“抒摇国师以人命为天下大计,此事非同寻常。说不好便是一串的人命——”
“想必太子殿下定有好生之德,还请将知道的,全数说了吧。”
温国公笑起来,却还不如方才沉着脸的模样,更加令人寒心。
满室寂静中,古尔真走上前,众人自觉分开一条道,让与这位异国而来的太子。他走到床前把上元霄的脉,又翻了他的眼皮,凑近些仔细嗅了嗅,这才直起身说:“不错,是有股极淡的香气。不注意的话根本不会察觉。恐怕太子殿下也毫无所觉吧。”说到这里他看了眼薛云,“这位薛太医果真心细如毫。”
薛云:“不敢不敢,只是如今才明显一些,不然之前也不会误诊了。”
这个误诊倒是厉害的,想误就误,想明就明。通常朝堂都是如此,抒摇朝内这种事也多了去,古尔真见怪不怪。“我医术不及太医精湛,但太医既然说此毒为柔丝——这本是双生花,说不得这香味就是从此处而来。至于太子殿下失心疯,或许也和这毒性发作有关吧。毕竟无人晓得它毒发时是什么模样的。”
那些中过毒的人,死的多。
古尔真就算知道,他也不打算在这里说。他还有话要留着与温仪把酒言欢呢。
“若要问起这个,儿臣可能晓得一二。”
温仪瞥过眼去,便见到几日未着面的元齐安。对方正噙着一抹笑,迈进门来。
元齐安大声道:“儿臣见过父皇,见过太后,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对六皇子心中没什么好感,她前两天才带着人抄过他宫殿。如今老六过来,不落井下石便不错了,还能指望他说好话?可皇帝和太后都没说话,聪明一些的,便不能率先开口。不然岂不是显得她作贼心虚。太后已然怀疑到她的头上,是万不能再出错的了。
元齐安走上前,却不是空手。他手里还有一柄剑。
“这把剑,不知父皇认不认得?”
花淮安挡了下来。
不论是谁,都不该将利器呈在皇帝面前。
元帝拨开花淮安,他沉眼看了看:“这是当日老三借给温仪的剑。”
元齐安道:“不错。也是方才太子拿的剑。”他话头一转,“这剑方才一直落在地上无人在意。为何太子偏偏要握这柄剑呢?儿臣想不明白,便将它捡了起来,看了很久。直到薛太医说起香味。儿臣忽然发觉,这里也有气味。”
“若真有,那这剑幸许是太子握时沾上的,你如何就能以此证实是此剑本来就有的?”皇后道,“安儿,你莫不是因为本宫先前戳穿了你的龌龊事,故意报复吧?”
“……”
元齐安看着她,却笑起来:“皇后娘娘,儿臣只说是这里有气味,又没说是剑上有。您这么快就替三哥打抱不平了?倒不知这一口一个龌龊事,指的是什么。难道你是说,仅仅因为儿臣那里有一些温国公画像的事?”
这话一出,宫人都恨不得当自己是聋的瞎的。主子的私事,他们一点也不想知道。知道便是杀头的罪。为了让秘密成为秘密而消失的人还少么?
太后眯起眼:“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说话的却是温仪,自方才起,他便一直不咸不淡,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才说上两句,“臣不过是和六殿下小酌过几杯,聊到从前景帝与陛下画技双绝,曾画过山河图的事。一时兴起,就说要比试一番。六殿下说要画臣,臣便与他相反,画了六殿下。此画至今还放在臣的书房之中。”他反问道,“这有何奇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