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太多见识的侍女一下就将手中的梳子落到了地上。
方才还是正宫夫人的气势,现下来一个腿间少了点啥的倒站不住。温翠眼光不好。
温仪问:“他一个人来?”
下人道:“没有啊。就那个排场,老爷知道的。”大太监头子一个,小太监跟班四个,带刀侍卫八个。整整齐齐站了两列,个个抬头挺胸,仿佛是赶场的——也确实是赶场的,国公府送完,李德煊还要去礼部尚书家。
但这不是重点。
最点是。
“随行一辆车,车上有朱红大箱六口。车后好马六匹。应当是赏赐给我们的。”下人回忆着李公公带来的东西,一一回报给温仪,末了才说,“顺便来宣个旨。”
温仪:“哦。”
“东西放下人走吧。”
从前他都是这样干的。
下人道是,便问:“圣旨呢?”
温仪顺了顺自己梳得油光灿亮的鬓发,漫不经心道:“当面收,背面撕,撕完扔灶口生火。问起就说忘了。这种事你还用问我?”
倒是没忘,不过就是点子扎手。下人小心翼翼道:“李公公说了,这回不同往时,要是圣旨交不到老爷手里,他就不回去。不但不回去,老爷还得连上一个月早朝,风雨无阻。不然就在外面放话说老爷不举。”
温仪掏了掏耳朵,有些怀疑:“我什么?”
温蜓给他重复了一遍:“就是辱没你尊严的意思。”
温仪震惊道:“他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李公公说和老爷不用讲脸。”
好手下摸了摸鼻子,象征性安慰:“不碍事,他上回也这么威胁过陈张两位大人。”
陈张两位是吏部的钉子,时时刻刻不忘记在皇帝心里扎小人。胡子一大把。平时不爱把李德煊放眼里,也是接旨困难户。温仪颇有兴趣道:“他说他俩不举了?”
下人摇摇头:“这倒没有。”
就是扔了两张春宫图出来。图上画得惟妙惟肖,正是陈张二人。
温仪哈哈大笑:“这有什么稀奇,他二位就算是小妾也有三四位罢,面皮有城墙一般厚,这点小事就令他们低头?李德煊未免太薄看大乾官员的脸皮了。”
温蜓凑上前委婉地提醒:“老爷,是一张图,上画二人。”
“……”
温仪的笑声戛然而止。
国公府兼职瑶海的专业跑腿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这手段真无耻。”
温蜓小声和他科普:“但是这法子最初是老爷想出来治李公公的。”
秦三:“……这手段真无耻。”更加真心实意了。
虽然冬日冷了些,但是今天没风,还有大太阳。李德煊有备而来,听说温国公尚未起身,就意思意思表示知道了,招呼手下:“进屋坐吧,不要客气。瓜果点心随便吃,温大人虽然抠,生活品质却一向不错。说不定宫里都喝不到这么好的茶叶。”
温仪站在屏风后,看着李德煊仿佛自家一样的招待别人,有些狐疑地问温蜓:“他是不是嫌弹劾我的本子不够多,死的不够快啊。”
区区国公府中的茶叶比贡茶还好,这不是诛他的心是什么!
温蜓安慰他:“兔子急了也咬人嘛。”早前几回李德煊来宣旨,被温仪以这样那样的名目晾在外面不见,害得他要么冻死要么晒死。现下大约是皮糙肉厚特别耐收拾了。
温仪整了整衣冠,便走出去行了一礼:“李公公。”
李德煊不急不忙,把嘴里的橘子咽了,这才起身,皮笑肉不笑道:“温国公,接旨吧。”
温仪看了一眼他,两手空空。
旨呢?
李德煊负着手,施施然道:“皇上说了,这圣旨交给大人也不过是落个扔在灶堆的命,与其那么浪费,给温国公的旨意,还是口述述便罢,省得浪费纸卷钱。国库吃紧,能省则省。”
“……”温仪眨眨眼,“没盖章可不作数。”
李德煊得意洋洋地绽开一个菊花般灿烂的笑容:“温大人不要急呀。皇上给了您一个好差事,一个更好的差事。您可以自行择其一。”
元帝一定是脑袋又被门夹了。
温仪微笑道:“我选更好的那个差事。”
李德煊笑容更深了:“温大人聪慧,可真是选对了。皇上让您往西去,半道上接咱们小太子一程,免得他人生地不熟,迷了眼乱了路,除夕过了还到不了京。”
温仪:“……这算什么好差事。”
“不好吗?”李公公眨眨眼,“皇上为此可破费,特别给您备了两匹汗血宝马。万里挑一,日行千里,他老人家自个儿连马毛都还没摸过一根。”
说的这么好听,这不就是还没驯过的野马吗?当人聋还是瞎。
这就是更好的差事。温仪嘴角抽了抽,道:“我选普通的好差事呢?”
李德煊淡定地覆着手:“可以。地方照旧,您自个儿走着去。”
“……”
“……”
温仪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微笑:“臣接旨了。”
李德煊也笑:“那最好,老奴这就回宫秉报陛下。”
“慢走不送。”
“您可千万别送。”
温仪用力握着李德煊的手,亲切道:“还请千万替我转告陛下,祝他万寿无疆。”
李德煊面不改色,更加亲切道:“国公放心。陛下说了,怎么也会比三巷街朱红大门里的乌龟王八再多活那么些年的。”
“……”
两人客气地送到了大门口,直到李德煊坐上马车,才松开手。
华盖马车绝尘而去。
温仪沉着脸,伸出方才那只握得贼用力的手来:“蜓蜓,给老爷呼呼。”
温蜓一看:“呀!老爷白嫩嫩的爪子!”
温仪满脸黑线地看他。
温蜓自觉改了口:“我去拿药膏。”
秦三蹲在屋顶,撑着下巴看他:“章呢?”不是说不盖章,不作数么?
温仪冷笑一声。
马车内,亦有人问李德煊:“李大人,陛下不是说要盖章么?”
李德煊抖着手:“盖完了啊。”
连带他自己也盖了一堆。
青紫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元霄:哼,跟我玩。
温仪:呵,跟我玩。
元帝:玩不死你俩。
第9章 你说辈份
凉州来的车马行进缓慢,但再缓慢也走了大半路程。温仪此行是为接人,轻装简行,带的人不多,除了仆役,能打的也就秦三一个。自出了皇城,披星了两天后温仪就不戴月了。
他驱马驱得极慢,以至秦三都开始无聊。
秦三看了眼身后仆役,个个高头大马,面无表情。
他轻催了下马,凑到温仪旁边:“老爷,你走得这么慢,不怕他们回去告状吗?”
温仪衔了根狗尾巴草,哼着春里来的小调,含糊不清说:“素歌,你说,这天下间,有几人能比过你的身手?”
素歌是秦三的名,他全名秦素歌,只是排行老三,故外号秦三。温仪显少在人前叫他名字,秦三不由得将他看了又看,仔细想了想:“我进温府前,排在我前头的还有十个。”进温府后,便很少过问江湖事,或许排在他前头的,已经有二十个。
温仪睁开眼:“你说的这十个,后面那些人,一个也轮不到。可若真比起来,他们大约能排个前三五六。”
秦三有些惊讶。他往后看了看。那几个人,瞧着十分朴实。但依他过往直觉,确定这些人身手不凡,不然也不会放心温仪只带他一人上路。只是他们有这么强?
“皇帝身边的人,百里挑一,且极为隐密。你我所见,或许只得其中之一。”温仪徐徐说,“先祖高帝曾有一支暗卫,名诡影。诡影共十二人,只效力于高祖,无人能调度他们。高祖逝后,诡影便悄无声息,那些暗卫去了哪里,没人晓得。”
秦三:“……你不会说他们是诡影吧。”
温仪好笑道:“高祖至今已有百年,这些人年轻力壮,难道他们是妖怪吗?”
秦三摸摸鼻子:“你的意思,是说元帝也有暗卫。而他们就是其中一支?”
温仪不置可否。
皇帝暗中培养的部下当然会有许多,还不会让人知道。他与秦三说这个,不过是想告诉他,有许多明面上就能知道的事情,往下一挖掘,或许根又深又粗,根本不作数。秦素歌进温府不过三五年,一身江湖习性未脱,纵身赋绝学,老谋深算上难免吃亏。
至于温仪本人,有些亏,也是吃过了才晓得其中利害的。
但是——
“高祖的事,老爷怎么知道。”
温国公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侧脸。
“十个皇帝九个暗卫。”他说,“套路都这么写。”
因为故意将脚程拖得极慢,故六七日后,温仪才至下一个城镇。而此时他已收到线报,说元霄的车马就在前面不远,如果不出意外,后日便能至此地。听到这个消息,温仪果断不继续前行。他与那人道:“你去通报,就说大乾温仪在此等候太子归来。”
“是。”
温仪看着那人离去,便勒令身后人就地扎营。
城镇就在眼前,温仪不进城,却只扎营在外。他素来爱享受,不肯委屈自己一分。这个行径倒叫秦三看不明白了。“你不备些好水好菜,还要在这里吃土落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