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怡临自然而然地伸手给文然揉腿:“疼吗?”
“……你在做什么?”
文然的声音有些低哑,口气冰冷,再没有往日的温和,宋怡临微怔,手里的动作顿了顿。
他知道自己很唐突,从他第一眼见到文然开始,从他强行将文然从大理寺门口带走开始,从他偷偷翻跃窗闯入文府开始,从他对文然过分的关心、单方的示好开始,他就是难以抑制地一直冲动着,现在他这样的亲昵举动对于文然而言恐怕不仅仅是唐突,甚至是轻浮、猥琐。
宋怡临将手收了回来,退开一尺,盘腿坐下。他沉默了,他想陪着文然,即便无法劝慰,陪伴也是好的,但他凭什么呢?文然不曾轻看他,他便越发蹬鼻子上脸,是非要惹文然厌弃了,他才能懂得一些分寸、进退、礼度?
“我想带你离开。”宋怡临垂眼,目光落在一旁矮几上的餐食盒子,他不敢瞧文然。
他心急脑热,心里想的事情、想说的话都不知该如何隐藏,更何况他若信口胡说、随意欺骗,难道文然能信?失了文然的信任,他做什么都是无用,恐怕更不能留在这里。
文然怔愣了许久,一直沉默不语,宋怡临不敢抬头看一眼,生怕瞧见文然厌恶的眼神。虽然文然待他不错,或许只是因为文然本性温柔恬静,或许是因为文家礼教甚严,或许是因为有一份恩情在。
宋怡临对文然存的是爱慕的心思,文然对宋怡临却并非是相同的感情,至少此时并不相同。
文然不知如何应对宋怡临了。
沉默如若寒冰,不必碰触远远地便能感受到凌冽刺骨的寒气侵袭而来,冻得宋怡临几乎要发抖,缩手缩脚得不敢动弹。
“吃些东西吧。”宋怡临将饭食向文然推近了些,碗筷都搁到了文然面前,又轻声说,“你若不愿意,便当我没说过。”
“……为什么?”
文然终于开了口,宋怡临才终于抬起了头,对上了文然的眼眸,低声一叹:“我喜欢你,不忍心见你这般苦痛,想带你离开这里的是非。”
文然看着宋怡临震惊之色无可掩饰,他以为听宋怡临说要带他走便已经是最大的惊吓了,没想到宋怡临竟直白地说喜欢他。
喜欢他……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答我,我只是不想欺瞒你什么,喜欢你,我不觉得丢人,需要遮遮掩掩。”话都说到这里了,索性说清楚了,倘若文然要拒绝,宋怡临也算“死得”干脆了,“你若瞧不上我,不喜欢我,烦请文公子给我一句实话。”
文然瞧着宋怡临一副要上刑场的决然模样,一时失语,愣了好久,才缓缓问说:“你,你……你怎晓得我是喜欢男子,还是女子?”
这一下轮到宋怡临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于是只能此时此刻来思考,不多久他便想到了答案。
文然才学之名远播,样貌又极为出众,莫说京中,就算举国上下也难找出几个能与文然比肩的。文然十岁入太学,自小被人夸赞着长大,近年来想与文家结亲的人可不少,就是在太学里的同窗也有与文然说笑的,甚至有自己家中姐妹领来给文然看的,弄得文然好生尴尬。
但文然素来清雅温文,心思都在书里,文家也不着急给他结亲,倒从来未有人仔细想过文然是否喜欢男子。
“你若不喜欢我,而喜欢旁人,是谁,是男子或女子,都是一样的。”所以宋怡临只问,是否喜欢他。
“……多谢。”文然半晌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宋怡临大胆表白的时候理直气壮,静默片刻后却心慌不已,干瘪了下去,文家遭逢大难,文然昨夜里才失去了父亲,正是悲痛不已的时候,宋怡临与他说这些正是最不合时宜,真的只能是添乱。
魏楚越劝他不动,现在宋怡临追悔莫及。
宋怡临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下手之重半张脸一瞬便红肿起来,又叫文然大惊失色。
“方才是我唐突冒犯……”宋怡临无地自容,只能仓皇而逃。
文然眼见宋怡临转身离去,竟想伸手将他拉住。文然看着自己抬起的手臂时心里越发混乱迷惑,理不清又无从理起。
***
宋怡临回到落脚处时,魏楚越竟然还在。
魏楚越正喝着茶,看见宋怡临肿着半张脸回来,愣了愣,旋即大笑起来:“你自己下手不晓得轻重的嘛?怎么将自己打了成猪头模样?”
“你怎晓得是我自己打的?”宋怡临脸疼得很,实在不愿意说话。
“文公子是温文尔雅、谪仙般的人儿,他岂会动手打人?就算打了,你确实不会躲,但他那纤瘦的样子也没这么重的手。若是其他人,连你头发丝都碰不着,何况要扇你一巴掌。”
“所以你是特意留下看我笑话的?”宋怡临找了点伤药出来敷在脸上。
魏楚越好整以暇,给宋怡临倒了杯茶,笑道:“认识你这么多年都没瞧出来你居然这样冲动。”
“……我自己都不知道……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你与他说什么了?竟还要扇自己耳光?”
宋怡临叹了一声,不想同魏楚越解释,他不说都能惹魏楚越笑话,若说了,可得让魏楚越笑一辈子。
“说……你要带他走?”魏楚越喝了口茶,“说你瞧上他了?”
宋怡临揉着脸,索性躺倒到床上去,拿被子将自己捂住,这会儿觉得自己丢人现眼了。
“真说了?”魏楚越虽然猜到了,但仍十分惊奇,追问,“那文然说什么了?答应了?不可能,若答应了你就不必自打耳光了。那便是拒绝了。既然拒绝了,那我们就回去吧。没有留在京中的意义了。”
宋怡临闷声不吭,魏楚越无声一叹。
“回去吧。”
宋怡临不应,文然并未说明,或许是对他有意,只是羞于对他坦白?或许只是时机不对,也不该在文远长的灵位之前说那些的。
宋怡临不愿意离去,他还不愿放弃。
魏楚越抛下窝在被子里的“缩头乌龟”宋怡临出门去了,宋怡临熬了两天一夜也甚为辛苦,安静下来不久便昏沉睡了过去。
宋怡临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魏楚越也回来了,桌上的各色点心都堆放到一旁,换上了一桌酒菜。
魏楚越听见宋怡临呼吸声的轻微改变,知道他已经醒了,伸手倒了两杯酒。
“百味斋的熏肉,海棠居的汾酒,来尝尝。”
宋怡临睁开眼、坐起身,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揉了揉红肿的脸颊:“你出去了两个时辰就为了酒肉吃食?”
“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难道不该试一下美酒佳肴?”
宋怡临坐到桌前,举杯与魏楚越手中的酒盏轻触一下,仰头灌入喉中,酒中清香入腹皆是惆怅。
“文府怎样了?”宋怡临问。
魏楚越出门自然不仅仅为了一口酒一口吃食,宋怡临甚至不认为魏楚越特意回来京城,只是为了他。魏楚越对文家之案越是三缄其口,宋怡临越是疑心事有曲折。
魏楚越小酌一口,轻轻笑起来:“没怎么,昨夜里连夜布置了灵堂,文老也病了,文远峤索性借故不朝,整个文家都很安静。”
“……所以,是无人祭奠。”
魏楚越点头。
在这种时候,官场中人都要跟文家撇清关系也不奇怪。
“是文老的意思?”
魏楚越又笑:“你倒是会猜。”
文氏在朝中地位不是轻易能撼动的,可从文远长入狱开始,就没有人敢为文家说一句话,连文老、文家都是袖手旁观、默不作声的态度,实在让宋怡临不解。
“为什么?”
“这些事情与我们无关。”
“我想知道。”
“然后去告诉文然?”魏楚越将酒盏满上,举杯去碰宋怡临的酒盏轻响一声,“你若真想带文然走,这些事情就不该问,更不能告诉他。他最好与文氏无瓜无葛、断的干干净净,否则,他走不了。”
宋怡临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不着急,却也不停。文然是外柔内刚,若不能弄清楚缘由、不能为他父亲文远长讨个说法,他是决不可能跟着宋怡临离开京城的。
魏楚越看着宋怡临这样喝酒,索性不再为他满杯,而是将酒壶整个递到宋怡临手里。
“文家看似沉静在悲怆中寂静无声,实则内院戒严了。你被人发现了踪迹,文远峤等着逮你呢。”
宋怡临一愣:“你去过文府?”
魏楚越点了点头:“假做外地客商,想卖一本古琴谱给文家小少爷。”
“你见到他了?”
“没有,文家谢客。”
宋怡临更紧张了:“你偷摸进去了?”
“没进内院,放心,没人察觉。不过,你也进不去。”
宋怡临松了口气,将一壶酒都饮尽了,撂下酒壶,又躺下睡觉去了。
白日进不去,那就夜里去,今日进不去,那就明日去。
昨夜话都已说出了口,宋怡临懊悔时机不对,但他一点不后悔向文然坦白。他不会离开文然。只要文然一日不赶他走,他就不会放弃。
第2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