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不知其所起,也不知其深几许。
不过倒也不是真的完全估摸不到边,而是东笙不敢深究。
因为只要想到周子融的心思有多深,他就可以想象到方才那一席话伤他有多深。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是你伤不得的,因为一刀捅到他身上,你自己的胸口也是血淋淋的。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生生相克,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拿他毫无办法。就算是硬着头皮要拒绝,却也是诚惶诚恐,患得患失。
东笙一路上都在想;我这么做,真的对吗?
他不知道马车是什么时候停下的,东宫里主事的老奴出来迎他,跟他说早晨公主来约他去游春。
这休沐日,内阁确实也歇息了。
“你怎么说的?”东笙提着衣摆从马车上下来,沉沉地随口问道。
“老奴说殿下今日有事出宫去了。”
“嗯,”东笙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一边揉着自己的眉心,一边低着头往屋内去。
“殿下,”主事的老奴见太子没一点要吩咐的话,急忙追了上去,“殿下可需和公主殿下择日再约?”
东笙头疼脑胀,摆了摆手,随口敷衍道:“再说吧。”
周子融离京之前,元鲤还专门跑了一趟东宫,跟东笙知会了一声,但是除了出关的日期之外就没有别的话。
元鲤话里有话,东笙也听得出来,不过就是问他要不要去送一送。
东笙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道:“朝廷公务繁忙,劳烦元大人给孤带句话,就说恕不远送了。”
然而人人都知道,整个朝廷大殿、内宫六院,除了后宫那位成日颠鸾倒凤的皇帝陛下,最闲的就是这东宫太子了。
朝廷公务再繁忙,也繁忙不到您的身上啊。
元鲤大概知道他与周子融的那些小九九,纵使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也不愿过多干涉,心里头酝酿了半天,还是只道:“那殿下保重。”
周子融从玄武门出城,早春的城郭之外已经不是一片萧条了,只是料峭的风把泥巴地上刚刚抽出个头的嫩芽儿给冻得却步不前,还有最后一点残雪缩在石缝和城墙脚下,像是被太阳烫去了所有的寒气,湿漉漉地往地里渗。
他身上裹着一件防风的袍子,太阳还没有完全升上去,风把脸硌得生疼。
等太阳到了中天,港口的船就要起锚了。
周子融知道东笙不会来,却还是忍不住在城门口等了一阵,美其名曰“喂马”。
马在官道边啃野草啃得打嗝,城门口还是没有他想等到的那个身影。
“王爷,赵将军应该已经在港口等着了。”元鲤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硬着头皮上去提醒道,“往后还有好几十里水路要走,晚上行船不便,逾期就不好了。”
周子融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这才总算是松了口;“嗯,走吧。”
这还是头一回,他们同在一座城,东笙没有来给他送行。
可是马队在官道上走出城门外老远,周子融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福至心灵一般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
那一刻,周子融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缘分。
身后远处的城关塔楼之上,立着一道细长的身影,身披黑色长袍,在风中衣袂猎猎。纵使是看不清五官,可光凭那身形,周子融就知道是谁。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望着那身影轻声喃喃道;“保重。”
过了差不多半柱香的功夫,周子融的马队已经消失在了城外平旷的地平线上,东笙往着东边极远的方向,如寒潭一般的墨色眸子里不知含着些什么情绪,只像是思有所感一般,低声道了句;“珍重。”
周子融此行回东海,虽说是预计半年的工期,但实际上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没人能打保票。他去的头三个月里给东笙写过不少信,只是这些信往京城里一送就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音,除非是盖了北昭王官印或者东海帅印的公务密信。
周子融在京城的照应不少,所以即使是人在东海,但凡是提前打过招呼的,都多少会给他送些京城的消息。
女皇刚刚给东笙选了太子妃,又像是不过瘾一样,竟然琢磨起驸马的人选来。
可公主不过是豆蔻的年纪。
东笙因着这事在朝中跟女皇起了口角,被罚在宗庙祠堂里跪了一夜。
周子融得知这事的时候吓得慌忙找人联系东宫,光是亲笔信就写了好几封,上门去代为询问的人也有三五个。
这小子,他一不在就给自己挖坑跳,本来储君之争就已经让东笙在朝中如履薄冰了,还非得自己给自己找事。
平时不是挺机灵的吗?
然而这些信发出去,也一如既往地毫无回音,最后总算是从几个京中故交的笔下得知了东笙的近况。女皇当时也就是一时的怒气,过了没几天就好了,东笙虽是受了点皮肉之苦,但之后女皇也特地往东宫送了些慰问的东西。
周子融如鲠在喉,却也不知道写什么。
那个被他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却在自己亲生母亲面前过得前狼后虎。
他每天看着海上正在施工的长城,都恨不得第二天早上一睡醒就能看见长城自己建好了,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飞奔回京,看看那个人究竟怎么样了。
然而到了五月底,一个真正让他胆寒的消息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
——北疆屯守不退的沙安大军,又一次攻城了。
【作者有话说:阿笙啊,你再气你未来老攻,小心……】
第100章 临危受命
然而到了五月底,一个真正让他胆寒的消息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
——北疆屯守不退的沙安大军,又一次攻城了。
事情过去了小半年,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风平浪静了的时候,沙安人突然发难,把尚未竣工的北疆防线打了个措手不及。
事实证明,当初东笙坚守不退的决定是正确的,然而那时就算是东笙自己也不敢笃定,所以说再多都是马后炮。但是北疆的守军经过了一次大整顿,按道理来说应该没有从前那么不堪一击了,可备战的急报才刚刚传到华京城,第二天北疆长城就被攻破了。
而且这一次攻城的前锋竟然不是身披冷甲的沙安猛士,而是张牙舞爪的灵鬼大军。
女皇听到第二份战报的时候呼吸蓦地一滞,手一抖,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琉璃茶杯,滚烫的茶汤哗啦啦洒了一桌子。女皇这才回神,急忙把桌上的折子和宗卷给抢救起来,气息不稳地抬眸瞪着面前跪着的百夫长,颤声问道;“……可当真?”
兴许是当时的场面太过骇人,百夫长一路快马加鞭,至此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额头上的汗流进眼睛里也不敢抹,强作镇定地回复道:“是,确实是灵鬼,还不能估计数目,已经破了三城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女皇不禁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灵鬼……进城了?”
百夫长似是不愿回想那修罗地狱一般地场景,更压低了些头,沉痛地颤声道:“是……”
灵鬼以人为食,凶残暴戾,想那成千上万的灵鬼碾过北境镇落的时候,是怎样的一副生灵涂炭。
女皇痛苦地闭上了眼,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下令,雁门关镇远关一线以北,全面清城。”
站在旁边的蒋坤皱了皱眉头,心里腹诽了几句,可也知眼下外敌当前,他不好再触了女皇的逆鳞,也就没吱声。
可惜并不是谁人都同他一样识时务,那户部尚书一听就不干了,急忙道:“陛下还请三思,北境流民若是集体南下,那南方必然大乱啊。”
这确实是实话,北方虽说没有南方人口密集,但若是真的尽数南下,几百万无业流民,随时都可能变成为祸乡里的暴民。毕竟南方并没有足够的粮食能养活这么多的难民。
而女皇却勃然大怒,差点要掀桌子,抄起一本折子就往户部身上砸,怒道:“怎么,难道你要看着朕千千万北境子民都被那些畜生给生吞活剥了吗?!”
户部也不敢躲,侧着身子挨了一下,愁得满头大包,苦着脸争辩道;“可是……”
“没有可是!”女皇一巴掌砸在桌子上,“前线没有你的老婆孩子,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酸,没办法就给朕想办法,北民南下要是出了事,朕唯你是问!”
户部那老儿让女皇吓得不轻,赶紧连声应是,老老实实地缩了回去。
蒋坤不动声色地悄悄撩起眼皮子觑了眼女皇的神色,等她稍微缓了些,这才敢试着问了声;“陛下,那此番北征,派何人前去为好啊?”
眼下整个华胥朝堂之上能调动的人里,又精通兵法、又熟悉北境战局、又有将兵之才、又深谙如何对付灵鬼的,除了东笙再无他人。
然而这么明显的一个九死一生的事儿,谁要是敢举荐太子,那就是活得不耐烦了。平时的小打小闹女皇乐意派东笙去,那是因为她有把握东笙死不了,就算是在南疆,那也多少还算是在她的可控范围以内。而这北疆战场却是个要送命的地方,东笙又是储君,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女皇都有十足的理由不让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