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到后院的花园。花园东边有一处池塘被假山环绕,假山东边渐高,东北角的高处有一座八角亭。陆语迟牵着舒六一路向着八角亭走去。刚走到假山边上,就有个人截住了他们。那人就是他大哥舒宴,那年的大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
大哥走到他面前,低头问他:“你是陆语迟?”
他讷讷地点头。
大哥不再言语,只是上下打量着他。
他被大哥盯地有点发毛了,忍不住往舒六的身边靠,“你是谁?”
舒六冲着大哥行礼后,俯下身告诉他,“这位是大少爷,是您大哥。”
初见面时,他还真的被大哥颇具威严的样子吓着了,毕竟那时他还是个六岁的孩子。他讷讷地叫了一声,“大哥。”
大哥应了一声,表情依旧严肃,“你既然回来了,往后要谨言慎行。不要把外面的歪风邪气带进家门!”
他一听大哥这话,顿时明白了!这是在嫌弃他母亲的身世!他嘴上也不反驳,只是心中不再惧怕眼前的人了,他抿着嘴冷冷地盯着大哥离开。
大哥走后,他再没心思看这一院子的亭台楼阁。甩开了舒六的手,一个人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就隐隐约约听见不远处池塘边有两个小厮在窃窃私语。
其中一人说:“这个小少爷长得可是真俊啊!眉宇间还颇有几分老爷的神韵,生得真是好模样!”
另外一人说:“听赵管家说,当年曾见过那位夫人一面。那可真真儿是个绝色美人,可着这四九城也找不出第二个那样的。难怪老爷不顾名声也要带回来。”
旁边的人又说:“是呢!可惜生得再好也没用。咱们这样的门户,可容不下那样的下贱女子。到死也进不了舒家!”
他跟大哥会面后,本就心怀怒气。现在听到这两个小厮诋毁母亲,再也忍不了了。他冲过去,照着说他娘是下贱女子的那个小厮就是一脚。这一脚直接把人踹进了池塘里,旁边那人吓得一动不动,愣怔了好一会儿。那池塘虽然不大,但是水似乎挺深的。泡在里面的人已经扑腾不起水花了,眼瞅着就快不行了,旁边的人才慌慌张张地跑着去叫人。
万年俗套
这两个小厮提到的陆语迟身世,也是个万年的俗套了。
陆语迟的母亲是秦淮名妓,色艺双绝。当年他父亲舒逸仁去江淮公干,地方商贾为了讨好他,特意挑选了一位才色俱佳的美人就是他的母亲陆茗心。
陆铭心是典型的江南美人,看起来弱不经风、楚楚可怜。但当年初见舒逸仁时弹奏了一首《十面埋伏》,曲中奏出了大气磅礴的恢弘气势,舒逸仁对这位美人是一见倾心!后来舒逸仁为了陆铭心在扬州逗留数月。再后来陆铭心跟随他回京,被安置在城外的一处宅子里。
不久后,陆语迟这个私生子就出生了。他生下来随母姓,母亲为他取名“语迟”,寓意为“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母亲希望他长大后要居安思危,凡事谨言慎行。六岁之前,他一直跟着母亲住在郊外的宅子里面。年幼的陆语迟在母亲的身边过得也是相对轻松愉快的。
或许是碍于舒家财大气粗,他和母亲又是被秘密养在外宅,也没人敢来陆铭心面前非议她的出身。可自打陆语迟记事儿起,母亲就想让他认祖归宗,奈何舒家接受不了他母亲的身世。由于常年不被夫家所容,积郁多年,母亲年纪轻轻就去世了。留下了当时只有六岁的陆语迟孤身一人。母亲去世后,陆语迟才第一次回到舒家。
其实他的叛逆期就是从踹那小厮的一脚开始的。那个小厮被捞起来的时候险些就没气了,家中老少都集中到了花园的池塘边。其中就包括大哥的母亲,舒家的正经女主人佟氏,陆语迟称呼她为夫人。
佟夫人语气和缓地问他:“是你将他踹下去的?”
他漫不经心地说:“是!”
佟夫人又问:“为何将他踹下去?”
他抿嘴看着佟夫人,也不做声。
佟夫人看他这幅模样,转头问刚才在旁边的小厮:“小银子,你说。”
那个叫小银子的下人哆哆嗦嗦地说:“小的们刚才在这湖边闲谈。谁知小少爷从后面冲过来,照着小金子的腰上就是一脚。小金子就掉下去了,小的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他见这个小厮想是不承认刚才侮辱母亲的事情了。一时倔脾气上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冷着脸说:“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想看他在水里学王八游泳。谁知道这蠢货压根儿不会游泳。”
佟夫人听见他这番话,冷笑一声,转身对身旁的人说:“如实告诉老爷,让老爷看着办吧!”说完就带着众人走了。佟夫人身后跟着一位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孩,眼神高傲又冷漠,从始至终都淡淡地盯着他看。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的姐姐舒玉质。
自那次后,下人们见了他都忌惮几分,行了礼就匆忙离开,生怕招惹到他。当然,自那之后也没人敢怠慢了他。毕竟他少爷,谁冲了他的眉头最后吃亏的还得是自己。
短短一个月,他就惹祸不断。一个月后,父亲告诉他要送他到西安的书院读书。陆语迟以前听母亲说过这个地方,挺远的。他想到要离开这个沉闷的舒家,心里很高兴却也不表现出来。他就淡淡地应了父亲一声。
初进书院
那年仲夏,他跟着父亲一路来到有容书院。
他记得那个一个闷热的清晨,父亲带着他走进有容书院。院中一位老人家正在洒扫庭院,见他们进来便走上前问话:“先生您是?”
父亲对老人家行礼,“老人家您好!我是严先生的故友。今天带着犬子来求学。”
老人家赶忙回话:“您是京里来的舒先生吧?严先生等您好几天了,快请进吧!”
老人家带着他和父亲走进书院后院一处厢房。不一会儿,听见门外有人唤了一声:“逸仁!你可来了!我可是等你好几天了!”来人一把推开了门,笑呵呵地冲着父亲走进来,然后搂住父亲的肩膀。这个人就是他日后的先生——严近芳。当年的严近芳身材要比父亲瘦弱很多,下颌留着稀疏的胡须。一上来就和父亲勾肩搭背,样子看起来有些不正经。他们两个寒暄了几句后,严近芳才顾上看看站在父亲身边的他。
严近芳笑吟吟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揶揄地问父亲:“这孩子是?”
父亲对自己说:“这位是严先生,向先生行礼!”
他向严先生鞠躬行礼,小声说道:“严先生有礼!”
严近芳赶忙扶起他,仔细打量着他,然后问他:“好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他回话说:“陆语迟!”
严近芳似乎被他的名字吓到了,转头看了一眼父亲。
父亲说:“他随母姓!”
严近芳接着问他:“今年几岁?”
他接着回:“六岁!”
严近芳问完了摸摸他的头,走到门外叫来了一个大哥哥带他去后院见了师母赵氏。那个大哥哥就是严阔,那年的严阔也只有十一岁。严阔大哥带他回了严家,他第一次见到了师母赵氏,是个和母亲一样温柔的女人。那天师母特意为他做了淮扬菜。
用过午饭后,父亲跟他简单嘱咐几句话。嘱咐他这位严先生是如何的博学多才,嘱咐他往后要听先生的话,嘱咐他孤身一人在外不能再肆意妄为……或许是见他丝毫不作回应,父亲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独自一人离开书院回京了。
父亲离开后,严近芳大概是好奇他们父子独特的相处方式,问他:“为何不送送你父亲?”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严近芳的问题,只是闷着头逃避。
严近芳也不强迫他回答,又问一句,“留下你自己在书院不害怕吗?”
他没什么好怕的!对他来说母亲离开后,自己在哪里都是一样,害怕也没有用!离开舒家反而不觉得那么压抑了,就冲着严近芳摇摇头,“不怕!”
严近芳指着严阔对他说:“明日开始,跟着严阔大哥早起读书!”
他一直记得那时严阔哥哥笑呵呵看着他的模样。母亲过世后,那是他见到的最温暖的笑容。当时,他冲着严阔用力地点点头。
就这样,他就跟随严近芳在书院生活。到如今已经六年有余。这些年,有大哥的照顾,师母的疼爱,再加上小荷妹妹的陪伴。日子过得很是轻松自在!
回忆至此,他将玉璧和遗书原封放进了锦盒当中,将锦盒放进了衣柜当中。不愿意再看到这个跟舒家唯一有关系的东西。
时光匆匆,岁月如梭!转眼间,陆语迟马上就要成年了,这已经是他生活在书院的第十二个年头了。
大哥严阔结婚后就留在书院坐教书先生,严家的家务事就由大嫂料理。小荷妹妹也已经十二岁了,被先生送去了一家女子学堂读书。自从师母离世后,小荷就几乎整天缠着陆语迟陪她,常常对陆语迟说等她长大,要和他结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就是如此不过了!
严近芳以年事已高、身体不适为由,辞去了有容书院山长。整日待在家里面,养花侍草,带带孙子,享受天伦之乐。随着陆语迟一天天的长大,他时常有些恍惚,仿佛已经可以从少年的身上看到当年老友的影子了。每每独自一人坐在书房时,总是会想到这位老朋友。当年他与舒逸仁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间书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