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拂雪却沉默了。
半晌他方对赵毓道:“我实在看不惯你。”
赵毓忽然大笑起来:“普天之下也唯你崔拂雪会这样对我说话了。”他将锦帕收入袖中,“今夜叙旧便到此为止吧,见她无恙便好。进舱吧。”
正在这时秦桑桑房内忽然又明亮了起来,远远望去还能见到两个人影。
赵毓面色冷了下来,崔拂雪亦是。
两人相视一眼,崔拂雪冷冷道:“你既说了等她变心,冷脸作甚?”
赵毓微微觑眼回道:“我总要瞧瞧她变心在谁的身上。”
崔拂雪暗想这身影他若没看错,便是自家的房子着了火了。想到这里崔拂雪朗声道:“岑折叶!”
灯火中两个身影同时移到了窗台,嘎吱的声响后花窗被推开,一前一后的声音回道“阿雪”“你怎么在”。
窗边立着两个人影,烛火灯影中赏心悦目,崔拂雪沉声道:“你们等我。”说着也不管赵毓,飞身凌波而上,纵跃点到了岸边屋舍瓦檐,很快便隐去了行迹,显然是进了院子。
赵毓见状寒声道:“停船靠岸。”
岸上窗边没了去接人的岑折叶,只剩下独立的秦桑桑。
秦桑桑倒没了方才的慌张,大大方方地支着手肘静静地打量随船渐近的那个人。
雨幕之中这个眉目清冷的男子与她东山初见的那个十七岁少年大不相同。那时晴光潋滟,她自船头见到一个背手而立的锦衣少年。秦桑桑自小便觉得这天地间最疏朗豪迈的男子是她爹爹,行止潇洒磊落,不羁却痛快。而这少年明明年纪尚轻,却作这副老成之相,必定是个无趣沉闷的性子。待近一些发觉少年眉目如画,周身是温文简秀的气韵,心道待会儿擒贼可不能吓着这小公子,方出声问话。
少年怔愣的神情同他此前的老成姿态截然不同,她觉得少年浅浅的瞳色在睁大眼睛的时候十分漂亮。
想来,她是见色起意,难怪没什么好结局。
赵毓亦在看她,她卸了发髻青丝尽落,眼神比往昔都沉静许多。
待到了岸边,两人四目相对,秦桑桑笑了笑:“原本我是寻你的。”
原本二字值得计较,赵毓正想说话,自她屋中传来了人声。赵毓沉下脸色,果然听到崔拂雪的声音:“这里是姑娘家闺房,你夜半过来作甚?”
一个含糊的声音回道:“我打听了桑桑在这里,听说方才还有人放箭,急着来察看嘛!”
秦桑桑闻声进了屋里,赵毓只能气闷地听他们三人说话。
窸窣的声音听不真切,赵毓身侧有人立马学了起来。
“师兄你这么关心我,叫我好生感动。”
“哈哈你是我师妹嘛!”
学舌之人突然卡壳,赵毓舒了一口气道:“有人直呼朕名讳了?”
那人默默点头,赵毓挥手让他退下,扬声道:“尔等还不离开?”
秦桑桑闻声走到窗边俯身回道:“真龙之躯不得有半点闪失,你还是早些离开这鱼龙混杂之地吧。”这时自她身边探出一个脑袋,好奇地挤过来向下张望。
赵毓微微蹙眉,此人容貌甚好,同秦桑桑立在一处姿态也很亲密。
岑折叶哪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皇帝,只是方才那匆匆一瞥不甚明了,这才按捺不住好奇心过来瞧瞧,想知道秦桑桑心心念念的皇帝什么模样。再者赵毓也算间接替他报了温暮语的仇,谢一谢倒也应该。
这一眼瞧了发现真龙天子就是个俊秀的后生,还嘁测道:“皇帝多大年纪了?”
秦桑桑悄悄回他:“二十五,就比我大两岁。”
岑折叶点点头:“生得着实不错,难怪你惦记他。”
赵毓不知道这对师兄妹到底是承自哪位高人名下,他只能对着秦桑桑道:“你表哥说的没错,都夜半了怎还能容男子在你房内?”
秦桑桑拍了拍窗台道:“我们江湖儿女素来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师兄你说是不是?”她正得意,一把拂尘伸出格开他二人,身后传来崔拂雪的声音:“就算是江湖儿女也有该避讳的地方。折叶,秦丫头无事,我们走吧。”
岑折叶来回打量了一圈,朝赵毓抱拳作别,便跟着崔拂雪出了房间。
第16章 番外 part3
庭院中草木深深,岑折叶同崔拂雪并肩向外走去。崔拂雪肩上落了些雨,岑折叶见状便捉着自己的袖子给他拭干。崔拂雪悄悄扬起唇角揽住他的腰道:“无妨,还把你的袖子弄湿了。说正经事,我本不欲你在赵毓面前现身,你却冒冒失失地冲到了他面前。我们还是早些离开金陵吧。”
岑折叶有些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不让我在他面前出现?”
“你同秦桑桑亲密,这是他早就查到的,方才皇帝这般不豫,换了别人早诚惶诚恐了。”崔拂雪边说边揽紧了岑折叶的腰,“就连我也不高兴,不许再随便进人家姑娘闺房了,就算秦桑桑的也不许。”
岑折叶现在想来自己方才是莽撞了些,便应道:“我一向是规矩人,你也知道。我是因为打听了……”他顿住,语调越发轻快,“卓王孙其人你还记得吗?”
他们绕过一丛凤尾竹,廊下石板濡湿,踏上去哒哒作响。崔拂雪嗯了一声:“从前我二人夜游秦淮,遇到过他。”
岑折叶侃侃而谈:“看来此人色心着实不小。他手下豢养着一群花鸟使,倒把自己当唐玄宗了,四处网罗美人,桑桑便被盯上了。”
“是啊,只是他这回便没这么幸运了。”崔拂雪轻笑了声,“于情爱一事上我对赵毓不甚赞同。他毕竟是帝王心性,便是小时候温文儒雅有君子之风,但现在已是天下之主,自然霸道了许多。三年前秦桑桑入宫选秀女,虽在他处落选,却被一位郡王爷看中。其人不明就里想聘秦桑桑做王妃,想来不但此请未果,还大大得罪了皇帝。”
岑折叶闻言停住了脚步,回望小楼道:“这却好没道理。桑桑都跑去选秀女,愿同一群女人分享一位夫婿,他都不允。反过来却不许别的男人接近她,难不成要桑桑一生不嫁心里独独念着他?”
崔拂雪想了想:“他不过是假意慷慨,嘴上说着愿她自由,心里却另有盘算。方才在船上我试探了半天,他还是一副苦情模样。我却知道他继位之初的内阁三老已相继倒了两位,从他握住玉玺便要杀汪盛就能知道,赵毓是一心要铲除内相外相势力,使天下真正成为一人之天下。我持武林令,虽谨遵朝野之界,却也不敢不拜王者。他的志向恐是要驯服庙堂江湖成一片。这样的心志,你觉得他会放走认定为禁脔的女人?”
岑折叶听得有些发凉,蹙着眉对崔拂雪道:“那你说他想如何?”
“我不能妄断圣心。”崔拂雪冷冷地笑了笑,“可说不定,咱们的秦丫头要做皇后。”
说罢他捉住岑折叶的手低低道:“别怕,我虽将他说得如斯凶狠,但看他对秦丫头与你我的态度,已经算是对岳家十分客气了。这是缘是劫,谁说得清?你更该明白这道理才是。我们走吧。”
待两人出了这处小院,崔拂雪见到羁在门外石桩上可怜巴巴淋雨的瘦马,便不由得笑说:“怎么回事,你也被人劫道了不成?好好的马怎么换成了这么一匹?”
他口中的“这么一匹”甩了甩马尾,喷了一声气。
岑折叶打了伞走到它面前对崔拂雪道:“先前那匹被我换了钱,你晓得的,这消息嘛得用银子换。再者它虽看着瘦骨嶙峋,实则老当益壮。”
崔拂雪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你既喜欢它,那便叫人带走。”
两人合着一柄伞,并肩漫步在长街之上,愈行愈远。
而此时的赵毓与秦桑桑同立在画舫船头,赵毓为衣着单薄的秦桑桑披了件披风,上面熏着他常用的沉水香。秦桑桑低头抚过披风上的纹绣道:“我学过规矩,寻常人不能用这东西。”
赵毓神情晦暗,低低道:“你不必学这些规矩。”
秦桑桑缓缓抬起头来笑道:“我自不必,你既赶我走了,我也绝不会来痴缠你。其实听闻圣上南巡我赶来金陵,原是想将此物还你。”说着她从腰际荷包里掏出那枚镶了金的玉佩,“可惜一时不慎,玉佩碎了,我倒不好说什么物归原主了。玉碎难全……”
“桑桑。”赵毓打断她的话,“不用还给我,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秦桑桑握住玉佩,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我并非有意打碎,我从来都很小心爱护。我以为你既说了这是你母亲遗物,那该是珍之重之的,却原来也不十分稀奇吗?”她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也是,宫里的人这些玉石珠宝最是不缺的。”
赵毓伸手按住她的手缓缓道:“不是的,这是我母亲为我亲刻的玉佩,没有第二枚了。我既送给你,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你也不要还我。”
秦桑桑挣开他的手,反握住他手腕将那枚玉佩按在他掌心里:“既没有第二枚便不能一直留在我手里了。赵毓,我就不叫你陛下了。我想我用了八年的光景,总能换来一个机会向你问个清楚。”她抬眼同赵毓四目相对,沉声道,“你为什么要让我等这么多年?我去过洛阳,找一个叫赵梦池的少年。我一年一年地在东山等,等一个叫赵梦池的少年,因他许诺要娶我,我也答应了。我们江湖儿女最是信诺,我既许了你便要践诺。你比我读的书多多了,道理也该明白得更多,却不晓得一诺千金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