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的,秦桑桑是秦惟娇养长大的。余姚秦氏既是武林世家也是一方豪族,秦桑桑从小如珠如玉被捧着长大。论家世美貌武功,哪一样不拔尖?秦惟想着这么个掌上明珠要什么给什么,她也就什么都不稀罕了,什么都放得下。没想到人家稀罕当今圣上,放不下的是天子。秦惟原想着将来招赘女婿上门,可如今想招赘人家赵毓,那就只有上天入地造反一途,他这位尽职尽责的父亲头一回这么挫败。
秦桑桑选秀被赵毓撵出宫,已是知了了对方的心意,难过一阵平静了许多,只是未免有一事未了一言未明的感觉。譬如她想问赵毓一句,若不想我等,说一句便好,为什么非要看我蹉跎这些年去捞镜花水月呢?
便是天潢贵胄生得高贵,便是天下之主了,总不能不讲人世的道理。
上回她在一群赵毓的准女人们面前不想和他辩,也怕梗着脖子和皇帝吵架让全家脑袋搬家,隐忍着回了家。这回她是打定主意要和赵毓说明白。可惜出师未捷玉先碎了。秦桑桑往昔是不信神神鬼鬼的,虽然她有个传说中马上要成仙的师祖,但只有自家人知道世上还未有肉体不灭的道理,生老病死方是正道。但这回玉佩碎得这么正当时,仿佛是在告诉她算了吧忘了吧。
秦桑桑想,凭什么不是他赵毓亲自来说这话,还要你个老天爷替你儿子说话?他就这么高贵,连舍一句话都不行?
这时夜雨绵绵,秦桑桑支着手一边漫无目的地挑灯芯一边向外张望。雨帘之下什么都瞧不见,她起身推开花窗,细密的雨丝飘荡进来落在脸上,她远远望去雨中秦淮犹是桨声灯影舞乐不绝。她搁着手臂观赏花船上隐隐绰绰的优美身影,想起自己也给赵毓跳过一支舞。这位大贵人望向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就同欣赏一场掷金得来的舞乐一样呢?若真是这样,这些歌姬舞姬是钱货两讫,糊口生意罢了。她倒是白白便宜赵毓了。
哼,白白便宜他了!想到这儿秦桑桑又是气闷。
她想一个人十五岁的时候总是不懂事的,那会儿稀里糊涂爱错了人虽说运气不大好,但也不伤大雅。待她将来载入江湖史,人人敬一声秦前辈,谁还管她小时候那些荒唐事?
想着秦桑桑倒被自己鼓舞了士气,摩挲着那枚镶了金合上的玉佩暗想,往后就以你为鉴。
思绪顿开之后这夜来春雨也显得十分有情致了,她特地包了秦淮边这片乌衣巷旧宅,就是想赏赏秦淮景。如今立在这窗边有曲儿听有舞看,很是不错。
她取了一壶茶一碟糕点,跃上窗台一边喝茶吃糕一边听曲赏舞,兴起时鼓掌以和。
半个时辰过去,离她最近的那条雕栏画栋气派非凡的画舫已换了三批乐伎,想来这一夜花费不小。这哪是一条船,实则是个销金窟。
既如此,秦桑桑想着自己也蹭了半天人家请来的舞乐,理该分摊一二。于是她寻摸了一块外观华丽不会叫人平白起疑的锦帕,写了些字再包进一锭银子扎好,弹指射入人家的船舷。未成想那船上忽然涌出数排侍卫,其中有人高喊道:“暗器自那里来!”
秦桑桑下意识闪避,已有羽箭次第射入房中。她猛地合上窗,听着茶壶瓷碟落下碎裂的声音,又是惹来一排羽箭。
她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形,但是逃离此处要紧。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方才领头出声的那人厉喝道:“停止放箭!”
秦桑桑舒了一口气,提起内力传音道:“船上兄台若有误会,观我锦帕所书便知。此事是我鲁莽在先,也请兄台无须这般警惕,以免误伤人命。”
金陵原是帝王地,王气未尽,达官显贵卧虎藏龙。她了然这船上必是什么要紧人物,猛地按了按脑袋暗恼:人家雇得起那么多护卫,还在乎这些钱,你客气什么客气!
想罢秦桑桑开了窗,一边笑吟吟地望向河上一边拔去扎进木窗的羽箭,却忽然笑容凝滞,掌心里攥着的箭纷纷落水发出闷声。
为什么赵毓会在这里?
她伸手接了些雨水,绝无错,这不是做梦。
再看船头伞下那个人,护卫们皆在雨中稍显狼狈,他独立伞下,从发丝到脚跟都是洁净的。再瞧仔细点,他手里正攥着那块包着银子的锦帕。
秦桑桑不知是羞是怒,砰得关上窗,随即又砰得开了窗怒道:“你把银子还我!”
赵毓展了展那枚锦帕,扬声道:“你既说了是分摊这船上花销,为何又要要回去?”
秦桑桑听他说话声调平平,忽然便冷静了,正是,给出去的东西要回来作甚?我秦桑桑缺这点银子?正这么想着她冷哼一声:“我不妨再提醒你一句,此处是东晋谢氏故居,方才你手下肆意放箭,伤到了这屋子。是我莽撞在先,赔付人家的自由我承担。但你们总该珍惜故物有所避忌才是。”
赵毓问:“听到了吗?”他闲闲地一问,身侧众人忽然纷纷屈膝跪下应道:“遵命!”
秦桑桑本还想奚落两句,见此情形倒是无话可说了,便合上窗熄了灯。
黑暗里她摩挲着那枚玉佩,想来自己再去纠缠过往也是横生枝节徒增烦恼。
她是江湖客,合该潇洒纵情。若爱不成得不到,也不要去怨恨愁苦。
想到这儿她摸了摸脸上湿迹,想来是方才飘雨所致,自去拧了帕子洗了脸躺到了榻上。
窗外丝竹之声依旧,与秦淮每一个夜别无二致。
此刻伫立在画舫船头的赵毓望着那扇漆黑的窗问身边人:“你说我夜探香闺,会有几分可能被她打死?”
他身侧那人刚从画舫内步出,听了他的话缓缓道:“打死是不敢的,毕竟有顾忌。可她有个家传的点穴手法,又麻又痒不甚好受。万望陛下三思。”
赵毓笑着转过头去看着他:“连你也对我颇有怨怼,觉得我不该再回来招惹她,是不是?”
这人正是崔拂雪,眼前虽是至尊,但他也不惯摆出什么恭谨姿态,还是实话实说:“连我都于心不安。她骄矜傲气,自小与我较劲,剑法不及便练其他,是听不得旁人说女子不如男的。你家的公主郡主虽身份远比她高贵,却未必有她活得张扬自在无拘无束。这片天地里困住秦桑桑其人的,不过是你赵毓一人而已。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不动声色便圈住了这只漂亮骄傲的金雀,难免有些自得?”
赵毓听了这番逾矩的话笑意不减:“自你通了情爱一道,倒比从前多了一些趣味。我有什么自得的呢?忍着不捉又舍不得放。有时会想父皇既不疼我,那时何必开恩?”
八年前皇子赵毓初封显宁郡王,出宫开府。皇帝给他派了一份差事,随佥都御史陈铎等人赴苏州彻查贪墨窝案。虽是窝案,实则上报三法司查得差不多了,不过是些漏网之鱼徒做挣扎,惹怒了皇帝再下一道旨意。之所以让十七岁的年轻郡王也去,一来是开府当差需要历练,二来他的母妃是苏州人士,从入宫到病殁未再见过家人,这次圣意体恤,允他去见见外家。
赵毓的外祖父是苏州府学教谕,进士出身,但为人耿介不会钻营。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入宫承宠生下了皇子,终其一生不过追谥一个妃位,盖因袭了老父一身清骨,媚上之术是一点儿都不会的。赵毓从小随母亲住在清河殿,荷塘相绕如江南,夏日芙蕖尽绽也算宫中一景,可见皇帝对这位妃嫔是用了些心思的。只是宫中新宠不断,帝王本无深情,一时之欢罢了。
这次奉命下江南,也算老皇忆起故人的恩典。但是赵毓的外祖父母早在一年多前相继离世,两个舅舅一个早逝一个放官在外,竟无人去宫中禀报。等赵毓将入苏州境内方知此事,按着性子和陈铎他们一道办完案子,领了亲随去往二老长眠的东山。
眼下正是盛夏,太湖之上荷花尽放挤挤挨挨,水天相接处碧绿莲叶迎风招摇,比清河殿的荷塘美上许多。赵毓不免想其实母妃赏荷,更多的该是遗憾。江南的荷花才是诗赋所颂的美景,江南的女子才会像母妃一样清丽婉约。
他站在一处岸上正这么想着,远远荡来一艘小船,划开接天莲叶惊起了三两鸥鹭。
船头站着一个粉衣少女,手上握着一管翠笛。小船悠悠荡向岸边,她的笛声便随着风送荷香一道飘来,清远悠扬。
当船愈近,那少女的眉目便愈清晰,是个同他母妃一般如诗如画的江南女子。只见少女乌发如云肌肤赛雪,抬眼时眸光如水,她放下翠笛后微微扬起嘴角,露出颊边一枚浅浅的梨涡。
赵毓深知盯着女孩子看大为失礼,二人四目相对时便缓缓移开了眼神。
未成想是这少女主动开口与他说话:“小公子,你会武功吗?”
赵毓听着她清脆的声音有些不解,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难处要我相帮?”
那少女摇摇头:“你若不会武功可避远些。”
赵毓摇头:“我会,且我有……”话音未落那少女眼神一厉,忽然飞身跃至岸上,一把拽起赵毓衣襟拖到了远处,反手便掷出一把暗器,将小船边沿炸了一圈,水中不时传来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