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折叶认真地听着,插了一句道:“我也不喜欢,虽然我没见过什么金枝玉叶。”
崔拂雪望着他道:“与常人无异,两个眼睛一个鼻子,长得歪瓜裂枣的也多了去了,哪有我们折叶好看。”
岑折叶眼睛一亮:“不会吧,后宫佳丽三千人,生出来的孩子不该都很漂亮才是?”
崔拂雪哂笑一声:“便是搜刮了再多的美女也架不住有人乱长。”
岑折叶哈哈大笑起来:“真的吗?那你见过现在的皇帝没有?他生得难不难看?”
崔拂雪眨眨眼睛:“你信不信,你相公我同皇帝还是朋友。”
岑折叶睁大了眼睛,随即点头道:“我信。”
崔拂雪顿时失了趣味,叹了一声:“果然我们折叶对这些是不以为然的。”
岑折叶坐直了身子,自斟自饮了一杯而后道:“那个弗朗士的火枪,我后来听潘莘说起过,那是从海外弗朗士国运来的。我给他比划过汪盛偷藏的那把,那么小的火枪里头能藏五弹,潘莘说黑市上从来没见过,怕是送进大内的。赵祁是封疆大吏知道便罢,你或是从舅舅那里得知的,要么就是有别的路子,毕竟是船上敢装火炮的崔令主。”
崔拂雪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今上入主东宫前初封显宁郡王,排行不靠前,母家也普通,连个一字王爵都没有捞到。我和他在十王宅因着各有失意有了些交情。哪想到他运气这般好,前面的哥哥全死了呢?”
“你这么说话倒有点我的味道了呢!”岑折叶靠着崔拂雪举杯道,“那现在他做皇帝做这么久了,还差使你做事吗?”
崔拂雪微微蹙眉:“差使?你是指晴雨崖那次?那你误会了,我纯然是为了去见识武林第一美人御剑的风姿。”
“他隐忍多年好不容易等来了坐拥天下称孤道寡的那天,他的臣属能跟着更上一层楼,我又需要什么?庙堂江湖泾渭分明才是。我外祖父一生为博清名,骨肉都肯舍弃。他接我入京老来思亲是一桩,为的也是要叫京城暗暗嘲讽他治家不严的人好好瞧瞧,他那个不孝女的儿子倒一点儿都不像大家心里想的生啖人肉的草莽。读书人未必皆负心,屠狗辈也不尽然仗义,人不过是人罢了,七情六欲各有私念。我既无侠骨柔肠,也无家国之念,更没心思为皇帝鞍前马后以全忠义,他自然也看透我这个人的性情,懒得再去想要不要利用我了。”
崔拂雪说得平静,岑折叶却暗暗心惊,忍不住道:“阿雪,其实……”
崔拂雪拦住他的话,将自己斟满酒的酒杯递到他唇边,笑道:“你想说没这么糟是不是?那是自然的。我不喜欢这些人不喜欢那些人,千千万万个人里我找到一个就够了。”
岑折叶顺势就着他的手喝下那杯酒。崔拂雪静静地凝视着他,红尘是灰,眼前人拔剑划出了光明;天地无色,眼前人一颦一笑方有斑斓。眼前人即心底人,崔拂雪本无谓得失,在岑折叶身上方体味了有所求求而得的忐忑和欢喜。
幔帐之下情意正浓,秦桑桑抱着臂等来了侍女送来的风帽和手炉,她站在石桥上远远望着万竹掩映下蒙着竹影灯影和月影的饯花小筑,许久之后对近身的侍女道:“我头一回见到师兄,他这么出众的人才又笑得那么明朗潇洒,可称得上光风霁月四字。我还在想,这么好的儿郎将来不知是哪家姑娘能有福气与他相守一生,却没想到啊,居然是崔家的冰岔子。”
秦桑桑呵了呵气,神情越发沉静,长睫如羽随眼眸垂下,扑闪着有蝶翅的纤弱之态:“真为他们高兴,有情人终成眷属。”
身旁的侍女知道是触及了她的心事,不知该如何劝,她却抬起头来一扫方才的郁结:“走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等来他们喊我开席,我们自己回去吃。”
一行人正准备回去,隔着小湖听见对岸岑折叶唤道:“师妹,来吃酒!”
秦桑桑扑哧一笑:“我这个傻师兄,崔拂雪怕是要气坏了吧?”说完她扬声回道,“不了,你们吃,我无甚胃口。”
“怎么会呢!阿雪都叫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菜,烫好了绍兴花雕,暖胃健脾,来吧!”岑折叶不惜用内力传音。秦桑桑往饯花小筑那儿定睛望去,撩起的幔帐一角下一身素衣的崔拂雪倚在阑干上,竟然露出了些许笑意。秦桑桑疑是自己看错了,提气朗声道:“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岑折叶喊道。
秦桑桑见崔拂雪也微微地点了点头心中大奇,忙抱着手炉穿过回廊到了饯花小筑。
三人皆落座,秦桑桑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而后说道:“婚期定好了吗?”
岑折叶头一回听到“婚期”这个词有些不大适应,回说:“我同阿雪主张的,我二人也论不上嫁娶二字,不必随黄历吉日来。下面两个月有几个不错的双日子,随便挑一个就是。”
秦桑桑嘟囔了一句:“那我算娘家人还是婆家人?”她发觉面前二人面色有异便笑着带过去道,“之前听你们说一切从简,倒是个怎么样的从简法啊?”
说到这个崔拂雪有些不自在,上回他搞得动静太大,也是心里存着几分不安定,急急地要向天下人昭告喜事。可他如今心中笃定,便也少了些傻气的张扬,又回复了他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模样。他是有心要在岑折叶这儿扳回一城,好叫岑折叶尽快忘了自己站在紫藤花架下流泪撕衣服还想穿着中衣便往外走的样子。
然而饶是这样岑折叶还是比他淡定得多了,主要是岑折叶也没怎么见过别人成亲,更是从没想过大操大办。有次他无意间从崔兴嘴里得知了结契未成崔拂雪撒出去的封口费之后瞠目结舌,他就算十辈子全年无休地在外面抓捕江洋大盗也挣不到这么多钱,结果就因为自己跑了崔拂雪给整个武林包了这么大的红包,岑折叶真是痛心疾首。
所以这回再来一次,岑折叶便和崔拂雪商量道男子结契虽说有此习俗,但毕竟不是大流,亲友有愿意远来道贺的请大家吃杯水酒便好。
岑折叶这儿师父是不会来了,云驹剑到可能已然算是一种象征。而崔拂雪这儿至亲还剩舅父,但他舅父夏征乃朱紫重臣,是绝不会来见证外甥和一个男人好的。这么算来也就岑折叶要给秦惟送份喜帖。而友这头岑折叶知交遍天下,上回已经被崔拂雪一网打尽全部请来吴城,这回便照着单子再发一封,到不了的也无妨。而崔拂雪则道:“我总不能把赵毓请来吧?”那会儿岑折叶还不知道赵毓是谁,崔拂雪也就随口说了句是一个许久不见他也不方便来的老友,现在岑折叶反应过来了,赵不是国姓吗?于是岑折叶顺口道:“你上回说的赵毓就是皇帝陛下吗?”
没成想这个名字说出口秦桑桑忽然脸色一变,崔拂雪瞥了一眼心中叹息,默默点了点头。
岑折叶便继续道:“那还是算了,除了赵毓以外你还有什么朋友?”
崔拂雪握住他的手笑道:“你呀,再怎么不羁也不能一口一个国讳挂在嘴边。”
岑折叶不解其意:“你不也这么叫吗?”
崔拂雪正在犯难便听秦桑桑道:“崔家表哥,听我这么叫你怕是不惯,不过我要谢谢你。师兄,你们上回结契这么大的事我竟不在,你怎么不问问我做什么去了?”
岑折叶见她一手支颐一手摩挲着酒杯有些蔫的样子便道:“我想问还没来得及问,那你是做什么去了?”
秦桑桑抬起眼帘笑道:“我去选秀女了。”
岑折叶正在夹菜,闻言筷子都要掉了,惊道:“选秀女?你?”
秦桑桑见他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心中一乐展颜道:“对啊,进宫选秀女。可惜皇帝没看上我。”
她自斟了一杯:“我这种乡野丫头他哪里看得上呢?”
岑折叶敛了讶色道:“是州县逼你去的?以秦家的威势应该不至于吧。”
秦桑桑摇摇头:“哪里是逼我去?我年纪大了,还是塞了不少银子才去成的,我爹快气死了。”
这么大的事岑折叶竟一点不知,一时十分内疚,涩声道:“桑桑,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错。”崔拂雪抚上岑折叶的背缓缓道,“我不该告诉他皇帝自号梦池。”
秦桑桑十五岁时在东山游玩曾遇一位俊美少年,两人一见钟情,临别前少年赠她美玉一枚上刻“梦池”二字,约定第二年东山再见便来娶她。此后秦桑桑每年往返东山,却始终等不到意中人,那位赵梦池便如人间蒸发一般渺无音讯。
夜半席散,喝醉了的秦桑桑被侍女扶走。岑崔二人洗漱后同榻而眠,清冷月光透过直棂窗洒入屋内,崔拂雪枕在岑折叶怀中徐徐道:“赵毓若一直是显宁郡王便好了,可第二年春郑王病故,他成了唯一一位成年皇子,臣下力劝先帝立他为太子,东山他便再也去不了了。”
岑折叶听了不忿:“那他不能派人过去让桑桑别等了?”
崔拂雪叹息道:“他凭序齿入主东宫,此前不过是个闲散郡王,根基不稳,其后又有两个幼弟,前朝后宫都等着看他出纰漏。当此时他是一点儿错都不能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