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集大概是卖肉的,黄铜锁上油腻腻的一片。
我缩回手来,继续逛着。
又走了几步,竟走到了县衙张贴公告的地方。
夜色冷冷清清的,公告上画的两个人也不如白天那般气宇轩昂了,我又在那公告下看了两眼。此刻心里没什么记挂着的事情,身边也没有人打搅,反而更好的将心思放在了这上头。
白日里丁四平说这两个人眼熟,我并不当回事,现在又看,却也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来。
个子高些的那个倒还罢了,尤其是身旁那个个子矮些的,面容穿着,都像极了青衿。青衿穿的还是在京师时的衣裳,与五仙县里的不大一样,画上这人虽非标准的京师打扮,但也差不离了。
我与青衿日日相处,自然不可能认错。
我觉得好奇,又多看了几眼。
莫非青衿还有孪生兄弟?只是不知道,倘若青衿知道他的孪生兄弟沦落到了这般地步,心里会有怎样的想法。
又往前走了几步,惊醒了街角的乞丐,那乞丐举着碗正要过来时,却忽然结巴着跑去了另一个方向,活像见了鬼。
我顿住了掏钱的手,不知道他在跑什么。
再往前就是住过瘟疫病人的院子了。
我在夜色里站了一会儿。
有些冷。
按理快过年了,五仙县里却一盏灯笼都没挂上,整个县城都笼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奇怪的氛围。
不说京师,便是在福州时,入了腊月,家家户户便都要留一盏长明灯的。要论起来,五仙县该比我们西岭村富裕的多,但我信步逛了这许久,却只有零星几户点着长明灯,在这无边无际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孤寂。
我想起白天与丁四平来时上头挂着的锁,雕着京师的花样儿,触手光洁干净细腻,显然刚挂上还没有几天。
紧接着也想起了方才那集上的锁,油腻腻的,一眼便知是老黄铜。
我走过去,打算再摸一摸。
第二天我醒来时还觉得有些头疼。
睁开眼,丁四平、青衿、白鹭和余海都围在我身边,见我醒了,青衿连忙倒了一杯茶端过来,“大人这是怎么了,怎的一觉睡到了现在,叫都叫不醒。”
我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咙里如刀割一般,连忙接了那茶过来喝干净,这才稍稍缓解了。
“昨夜青衿听得屋子里有响动,怕是大人醒了有吩咐,便连忙过来看,不料大人翻个身儿便又睡着了。”青衿一边又倒了一杯茶,一边抱怨着,“今天早上白鹭来请了几次大人都不肯醒,如今醒了,却又一句话都不说。”
我又接连喝了几杯,方才开口道,“我昨夜一直睡到现在?”
嘶哑的嗓子吓了青衿一跳,但他还是连忙回道,“那可不,青衿与白鹭等了许久,怕大人有什么意外,这才将丁大人和余公子请来了。”
白鹭扶着我坐起来,往我腰后垫了几个靠枕,我依旧觉得有些晕乎乎的,像是宿醉的后遗症,但又不全然都是这种感觉。
“没有旁人?”
我又问了一句。
“若白公子来过,还与大人喝了一会儿茶,入了夜若白公子便走了,还特意来与青衿辞行。”青衿看了我一眼,“大人?”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揉了揉额角,忽然理解了余海打自己心底而生的那种无力感,大约那日的他也与我此刻一样,不知是身在梦里还是梦在眼前,满心的糊涂,“昨夜若白走了,就是我睡到现在吗?”
“不是大人还能有谁呢?”青衿愈发奇了。
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是得不到什么结果的。我要青衿证实我是我,对他来说,确实有些难。
于是我住了口,扶着青衿站起身来。
头重脚轻,晕乎乎的,后脑还总有些隐隐作痛,像是被打过一样。
昨夜我明明将若白留在了县衙里,自己到县里转了一圈儿,我摸了集上的黄铜锁,那触感不是假的。我还仔细看了县衙张贴的布告,布告上那两人有些眼熟,其中一个与青衿还格外的像。昨夜我还碰见了一个乞丐,本想给他掏些钱,不想他跑的比兔子还快。
想起钱,我连忙摸了摸口袋。
我往日里装钱是往左边装的,昨夜那乞丐跑了,我觉得无趣,便一齐换到了右边。
如今一探,两只口袋里都有散钱,我拿出来数了数,少了一枚。
这就该想一想,不是什么大钱,便要偷也不该只偷这么一点,说出去都不值当的数。
何况本在一边口袋里的,为何非要放混了再偷?大约是我被人打晕了带回县衙,口袋里的钱在无意中洒了,那人于慌乱之中装错了口袋,甚至还掉了一枚出来。
这样便可以解释我这隐隐作痛的后脑,以及昨夜县衙里的响动了。
我清楚的记着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个曾经放过瘟疫病人的院子,那把雕着京师花样儿的黄铜锁,上头沾了血迹。
极细的一丝。
白天我去时便看到了,特意拿手抹了个干净,夜里再去,上头竟又染上些许
“你们先下去吧,本官与余县令有话说。”
我话音刚落,门口忽然探进一个脑袋来,正是王县丞。他把我们几个挨个瞧了一遍,随即低声与余海耳语,而后余海忽然变了脸色,王县丞则笑眯眯的看向我,“大人,您既说自己是盐运司使,不如把朝廷的委任状掏出来,给我们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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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入了五仙县, 我是第二次见王县丞。
他这么一说,我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便如什么炸开了漫天的灰, 而在这灰里, 正有一条线,隐隐约约的现了出来。
在落鹰山上遇袭,只不过是要确定我们这一行人的身份。那时我们虽换了衣裳,但毕竟口音掩不住, 恰云潞的边军换防, 抓到孙三时,我们就借了这个由头。所以孙三是故意被丁四平抓住的, 大约是要近距离的见一见我们,确定我是否是朝廷派来的盐运使。
在平湖郡贾淳青和纪信又多番试探,接风宴上, 唐代儒虽说我是自家人, 但一走了之,把我留在平湖郡里任由纪信处置。
纪信不知是不是看顾着凤相故交这一身份,不便在郡里处置我, 于是想办法把我送到五仙县。既然盐库一事暂时对我构不成威胁,便再生一计。盐运司是京师盐运总司直掌的部门,倘若有人假冒,自然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所以昨夜若白去找我, 而我顺理成章的出了县衙。
如此, 那黄铜锁上的血迹也该是刻意留的,就是为了把我引过去。
那么我口袋里的钱也并非刻意放乱的了, 必然是他们为着找出我的委任状。
王县丞现在要查验我的委任状,一定是他们料定昨夜那人已将委任状拿到手了, 知道我身上没有。于是先撺掇余海因假冒朝廷命官把我杀了,往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替我平反,杀了余海。
而纪信身为凤相故交,一来能很好的为自己开脱——他在平湖郡里忙着高士雯一案,疏忽了。二来,还能仗着凤相这层关系,求个自己顺心的盐运使来。
那若白呢?他一朝被卖,便终身脱不了奴籍,饶是得了身契,也绝不可在朝为官。
只是若白这次为尹川王立了个大功,该算头功的吧?否则他们怎么会有机会找得到我的委任状?
一朝改天换日,自有尹川王为他筹谋。
我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很好。
曾经我一直觉得他是窗前白月光、心头朱砂痣,所以才为他扑了满怀的心思。虽也纳罕,我并非少不知事,怎的见了他,便总是走不动道了一般?却原来没有人能躲过去这样刻意的谋划,刻意到连每一颦一笑一步一动,都是为了我精心练就的。
他到底还是个倌儿。□□无情,戏子无义,古人诚不欺我。
“大人?”
王县丞又笑了一声。
“您的……委任状呢?”
见那边青衿在点头,我也笑了,“怎的?纪大人会诳你不成?”
既然纪信要把自己摘出去,那我便是再无能,也要把他拉下水。平湖郡里接风,节度使唐代儒和几位郡守都在。我是他们都承认了的盐运司使,如今王县丞提出疑问,便是在反驳他们。
“那倒不是。”
王县丞笑了一声,“只是论理,盐运司使大人该从官道上下来,大人们是从山里小路下来的,下官本就心生疑惑。唐老爷、纪大人等都是面慈心软的,自然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方才有属官来报,说官道上下来了一伙人,拿出了朝廷的委任状,下官便不由多问几句了。”
委任状?
是谁敢假冒朝廷命官?
莫非是通天寨?
我心里跳出这样一个念头,也觉得并非没有这个可能。平湖郡和通天寨勾结已是呼之欲出之势,眼下偷了我的委任状,自然会找体制外的人来假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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