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来人?”贺氏一惊,起身迎出:“可说何事?”
老仆答:“道令大郎即刻回衙司听令,未说何事。”
大娘子闻言双眉拧紧,踱了几步,似自语:“上回亦是这般,不道缘由便令回营,然一去便……”一咬牙,转回身来:“吾看,要不此回,你便称病!”
郭偕摇头:“军令如山,如何能违?”一笑坦然:“娘无需忧心,若上果欲降罪,我当初便出不得殿前司大门去!此回不定是风去浪平,故召吾等回衙点卯、重整旗鼓而已。”
“然而……”贺氏显然并未因他一番话而得所宽慰,然而明智如她,自也知儿子所言极是,若果真是祸,绝非一朝称病可免!稍加忖度,便收敛愁容,颔首:“也是,此是娘过虑了。既军令不可违,你便早去,若是无事,也早些回来令娘安心。”
“孩儿遵命!”郭偕正身一拜向老母,“此回,必然早去早回!”言罢大步外去。
阔别良久,步军司已物是人非。郭偕却未料到,在此待候他的,并非军令,而是圣旨。
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指挥使郭偕宿卫忠正,往以京西路逆乱,乃受命出讨,身先士卒,万夫莫当,贼见军威,便即奔退,兵不血刃,贼徒瓦解。尔持身清正,不从污流,寒食之乱,攘除奸凶,乃见忠义。朕感卿竭诚立节,心无虚罔,故许迁步军都虞候,即日起权领侍卫步军司。
郭偕但闻这字字入耳,却不知是梦是真,恍惚良久,忽觉周遭已然静寂,方知圣旨已宣毕。
“郭将军,恭喜!”中官双手奉上圣旨,带笑又道:“上有谕,命将军明日早朝后入宫觐见,将军切记!”郭偕领命谢过。
外人皆去。独自徘徊堂中,郭偕一时依觉浑噩,乃有梦中之感。
原以为半日之间沦为阶下囚已属意外,却不想,今日这擢升同样仓促,令人措手不及。须知一个时辰前,他尚了无生趣坐在家中拨弄那些今后或要成他衣食所依的算盘珠子,一面思忖午间该买些什么佐酒,然时至当下,却已官从五品步军都虞候,受旨统领整个步军司!要说此不是梦,那便是——难道那个饱食终日不学无术的皇帝又魔障了,心血来潮?然而,那日他尚因鲁莽武断而惊驾,就此一罪,尚能保全一身已是万幸,却还敢奢望加官进禄?
郭偕尝风闻,当今天子不仅恣睢好逸,且心胸也不甚宽。当初晋国长公主下嫁郭家便是明证。上因记恨太后把政弄权,遂将怒气出在太后亲出的晋国长公主身上,将公主下嫁平民百姓的郭家。成婚之时,公主嫁妆之薄,竟不如民间富户,而出降(4)之后,除却年节,余时皆不见宣进,更莫提赏赐。如此看,今上连自家姊妹都不能容,又岂会对区区一介外臣轻弃前嫌,以德报怨?
“说不通啊……”摇头一叹,郭偕展开手中的黄卷,踱回桌前坐下,逐字逐句琢磨。
“……指挥使郭偕宿卫忠正……攘除奸凶,乃见忠义……许迁步军都虞候,即日起权领……权领(5)——在此一顿,郭偕忽似了然。
都虞候之上,尚有“副都指挥使”与“都指挥使”,只因二位悬空,才由他这从五品都虞候代领主职,此是无奈:历经前乱,邵景珩趁机对步军司大行清洗,收之入囊的野心众目昭彰!天子纵然糊涂,却也知兵权旁落的后果,岂能轻易遂他愿?因此似郭偕这等人畜无害、又与皇家沾些亲故的“功勋之将”,便教拿来救急补缺,以断邵党进一步吸纳军权之野心。换而言之,他郭偕如今乃是今上用以制衡邵党的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
好个权宜之计!
郭偕扶额苦笑:自己不过碌碌平庸之辈,竟能在关键之时,博天子慧眼青睐、得朝中贤士极力抬举,用以充作肃正朝纲、抗对逆流的至要之力,实乃三生有幸。
转眸环视了圈堂下,百感交集:要说位高权重,确有位高权重的好处。便不说这居高临下,正位端坐施令发号时的凛凛威风,便说此刻屁股底下这张椅子,披锦挂锻,宽敞软和,实非他处可比。这便难怪他侯朝中一代悍将,在此位上消磨不过两三载,便已英气尽挫、颓相毕显,实乃安而忘危、乐极生悲之果啊!
如此说来……郭偕蹙蹙眉:为免自己重蹈其人覆辙,今日便须将这椅子换了,另寻把寻常的——不!最好是外表粗糙、四腿不平,甚至破败欲散的才好,如此每每落座其上,才能提醒自己:当下处境,乃如居于这四腿不平的椅子上一般,势如骑虎、险象环生呵!
第六章
“郭——偕!”当朝天子穆昀祈扔下手里的谢恩表,长眉一挑,托起下巴饶有兴味看着座下人,清眸中隐透一抹邪光,“汝因那几日的囹圄之灾,尚心怀怨愤?”
郭偕一惊,急忙拜下:“臣当日退贼心切,一时鲁莽惊了圣驾,领罚本是应当,绝无半分不平!”
“如是,”穆昀祈修长的手指点点桌上的谢恩表,“为何此中只字未提?”
“这……”郭偕恍然,一时懊恼:早知天子秉性锱铢必较,上表之前便当思虑周全,既是谢恩,升官加禄只为其一,天恩开赦恕己之罪才是根本,然而一时大意,却出此疏漏,着实该死!当下心中叫苦连连,却无言以对。
“陛下,”旁立一人忽挺身而出,朗声奏来:“郭将军一介武臣,征战沙场、戡乱除奸不在话下,然论翰墨,自不敌经纶满腹之文臣,况且长时领兵在外,初涉庙堂,处事粗疏、思虑不周不足怪,望陛下看在其以往之战功殊绩上,恕其不周之罪。”
郭偕怔了怔,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人便罢了,然这邵景珩……竟会替自己求情?莫不是别有用心??满腹狐疑扫了其人一眼,又忐忑看回座上的天子。
未置可否,穆昀祈看去正斟酌。果真说来,其人寻常这般宁静时,倒也温润如玉、雅人翩翩,且不细辨眉目,只凭这雅静身姿,郭偕以为,倒与一人颇多相似,只是,相较当今天子的骄奢肆意,那少年更似不食烟火的世外之客,可慕而不可及……
“既这般……便依你之言,恕他不敬之罪。”近处的声音将郭偕由胡思中拉回,且听座上人又道:“郭偕,你虽功勋卓著,却短于资历,擢升非次,恐难以服众,因是望你足履实地,好自为之,遇难多求教于邵殿帅,行事须谨,莫负朕望。”
郭偕领旨拜谢。
这厢话毕,便闻黄门入内来禀:“门下侍郎、资政殿大学士、礼部尚书(1)宋衍求见。”
穆昀祈瞬间眸光一亮,急令宣进,便命邵、郭二人先行退去。
郭偕随在邵景珩之后出了文德殿大门,就见一老者怀抱一匣迎面而来,便是方才黄门口中的宋衍宋学士了。
此人两朝重臣,一代贤材,官尝至同平章事(2),亦为帝师,然老来却性情大转(或是老病之故),为政不上心,生活却日趋奢靡,传言府中彻夜笙歌,燃烛达旦,其人却常称病不朝,因是遭台谏弹劾而罢相,然太后念其两朝元老,功高盖过,遂许其留京,常伴君侧。再说天子对这位“恩师”亦是推崇备至,纵然外朝多生非议,却未尝损其恩遇分毫。
老者近前,两人驻足,几尺开外,恭敬施礼。宋老学士看去不欲多言,与他寒暄两句,便匆匆而去。
郭偕才迈步,忽听身后极怪的数声“咕咕”,随后是“咚”一声,似有何物坠地。下意识回头,见宋老学士一脸惶急看着掉落的匣子,身边的黄门则俯身贴地,似找寻何物。正诧异,眼角余光忽见一抹青绿闪过,直扑他裤脚而来!不及多思,郭偕抬脚踩去,便听极轻的“叽咕”一声,之后再无动静。
前方数道目光乍然汇聚他一身,利如刀剑,骇得郭偕胸口数下猛跳,不知所措。
“快快松脚!”宋老学士惊呼着扑前。
郭偕依言,却为时已晚,脚下那物,已成一坨绿中透红的烂泥。
“你……你……竟害死我这……这……”宋衍脸色煞白,抬起抖索不止的手指着始作俑者,言辞断续,痛心疾首乃如丧考妣。
“我……”郭偕面色如灰,脱口而出:“我赔!”
“赔??”老者极怒反笑:“此是老朽专程令人由千里外寻回的……“气急下声音都发颤:“金丝南蛙!乃健脑益智、平肝养气、抗衰驻颜、延年益寿之百里挑一之神物,你如何赔?”
“金丝南蛙?”郭偕一怔,“这……我却从未听闻,且……”垂眸瞧了眼地下那物,一脸惘然:“金丝?……此物乃是青色啊!”
“荒谬!”老者一拂袖,气得银须倒竖,“金丝南蛙便定然是金的么?照此说,“红颜”必是红的?老朽家中有婢唤彩娥者,难不成还是个日日穿红着绿,一身锦彩的七色之人?简直荒谬!”
“这……”郭偕语塞,万般无奈叹了气,“郭某并非此意……还烦学士告知此物何处可得,郭某定谋来相赔。”
宋衍抚须,看去不屑:“罢,你既成竹在胸,老朽便告诉你,此蛙出自岭南深山,乃万里选一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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