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偕一怔:“知微何出此言?”
荀渺沉吟:“实则吾当日毛遂自荐,便得同僚告诫,诔文应避提太后为政之功过,但只粗数后为人妻母之温恭、治理六宫之宽仁,且文辞须肃静,含而不露、悲则有度。吾闻下便觉蹊跷,虽不知个中因由,却已然惶恐。至诔文呈上,更时时战兢,生怕大意出何错漏,然最终结局却又出人意料。只是吾至下心怀疑虑,不知此回迁升,终究是福是祸。”
看之惶遽之情溢于言表,郭偕报以宽慰一笑:“吾忖来,恭献太后生前因临朝听政多遭非议,因是秘书省众人推诿撰写诔文,想是恐措辞不慎,招祸上身。然尔登科至今,并未受太后恩遇,且素来独善其身,无所倚附,遂而下笔只须不曾言过其实,别有用心者便无从对你加攻讦,自亦无须过虑。”
“果真?”荀渺闻此似得安慰,轻舒一气,却又另起感慨,“但提恩遇,荀某倒果真未受及分毫,甚当初登科之时,金殿上因太后一言而降次十名,此,当日看去是为憾事,然今,倒或成幸了。”
“降次十名?”郭偕乍惊奇,“怎会?”
那人苦笑:“当初金殿唱名,吾排名一甲第三,是为当科探花!然彼时吾年方十九,一同族堂兄与我同科及第,排名却在吾后,太后遂以’弟不可位居兄前’为由,将我那堂兄擢为探花,吾则直降十名,落至一十三位。及至授官,吾原盼外任,终究却也未尝如愿,入秘书省一任三年,光阴虚度,无为碌碌。思来恐此一生,便就这般了……”看向郭偕,眸露钦羡:“吾实羡郭兄,历任外职,数度载功,如今官就五品都虞候,乃一司之长,前途无量。荀某在你跟前相形见绌,因是相遇之初,乃羞于自报出身,还望见谅。”
见他颓丧,郭偕自生同情,少时缄默后,便起身跨过菜堆,拣了条最粗圆的冬瓜与他对面坐了。免了居高临下,心扉也倏然开敞,一笑讪然:
“汝果真以为,吾较之你是为幸?然你可知,当年庚午科武试,吾本夺魁,却仅因小人一言,诋我出身,进言太后’商贾子弟若得占鳌头,必沦为天下人笑柄’,便致我沦落无名。当年武试共取进士一百人,吾终位居七十八!及至授官,以区区厢军虞候远出匪乱多发之剑南。历经辗转,三年前因功迁升,本可留蜀畜绩,孰料小人再度进谗,道郭家已有驸马,不宜再出权将,太后竟以为是,转遣吾往一向太平的淮南,孰料不多久京西生乱,吾率部众半年历数十番苦战,一路北进,击溃逆贼。此回居功,令群小再难寻托辞,终才得迁回京。”拍拍对面人肩膀,“相较之下,自汝登科,虽难说腾达,起码却是安妥度日,如今但因一篇诔文而得迁,已算轻易。”
“这……倒也是。”荀渺显是惊诧于其人的坎坷经历,一时略为语塞。片刻踌躇,眸光一动:“这么说,则……那一贯阻尔仕途之小人,如今却安在?”
片晌沉寂。
“死了。”郭偕开口,似不经心。
荀渺一怔:“死了?怎死的?”
抬指一叩额角,郭偕语出清淡:“一日饮宴,其人醉酒后裸身游走街市,受人追打,失足掉入粪池淹死了。”自然,其中尚有那许多不可述之细节,他但时时构想,闲来酝酿,随心增减(只是近时,或因怨恨骤减,亦或无甚闲暇之故,倒是未多“施展”。),却不便于外细道。
荀渺一惊,张口结舌,半晌,方嗫嚅出一句:“这,倒也算得其所报……”
点点头,郭偕一笑,如沐春风。
此刻马车驻停。外间苍老之声传进:“小郎,吾等已到金梁桥,你便自寻处饮酒去罢,老汉也须归家了。”
二人依言下车,谢过老汉,便沿街行去。
荀渺午间吃多了早前特意告假去抢得的折价点心,郭偕则是坐了半日,午后又进过茶点,因是二人皆不觉饿,便也不急寻处落座,一路且走且看。
这金梁桥算得晏京城繁华最甚处之一,酒楼食店栉次鳞比,华灯初上时,车水马龙、人流接踵。荀渺寻常极少踏足此处,遂一路随在那人身后,欲听其抉择,自也暗幸早前听了老汉之言,从他处凑了百来文充作酒钱,否则今晚,还或出丑。
灯烛荧煌中,不时见浓妆妓|女花团锦簇般聚于道边主廊槏面上,望之宛若神仙。荀渺一时向那蝶舞莺飞处多望了两眼,回身竟已不见郭偕身影,当下自紧走找寻,好在不多时便见那人正立于灯火阑珊处,对着街角的一爿食店出神。
快步赶上,荀渺心中却起不平:明知自己人生地不熟,他却只顾自游走,将人甩落身后亦不知,岂非侮慢?既这般,低头攥攥袖中的钱袋,心生一丝悔意:他既这般无礼,且出尔反尔,至下不兑现前诺,自己却还何须曲意迎合,破费讨他欢欣?照说原先便应教李老汉送他们往城南白铁巷,那处多的是廉价杂食店,一席酒水也费不去几十文……甚至,今夜这顿酒筵,本就当由彼者做东!
然腹诽归腹诽,见前人已迈步向那名为“马家瓠羹”的食店走去,荀渺不容多思,快步随前。临近才见彼处店面狭小,虽上下两层,却至多放下十来张桌子,然店内食客倒不少,目所及处,几无空座。
“便这瓠羹店,如何?”郭偕回头问来。
荀渺沉吟:较之周边那些酒楼食店,这瓠羹店的花销似要小些……便自点头。
进店落座,二人叫了些酒果肉羹。少顷酒来,对饮间,荀渺似觉那人心不在焉:不时四处张望,似找寻何人,但被问及,又矢口否认,实令人猜捏不透。就这般坐了近半时辰,酒过三巡,荀渺觉时机已至,正欲道出今日会他之目的,却见彼者起身唤住路过的行菜(1),轻道了句什么,行菜便指指里间。
回身道了句“失礼”,郭偕离座向里踱去。
乍以为他去付账,荀渺一时犹疑,然终还起身跟去。
出了嘈杂的客堂,穿过狭小的后院,二人便到内厨前。因不时有人进出,内厨屋门乃是敞开,立于外便闻内中铿锵作响。荀渺探头张望,见一膀大腰圆之人正于案前忙碌,那声响当是刀剁案板发出的。
当下见郭偕冲那背影一抱拳:“敢问这位兄台,你家……”话至一半,铿锵声戛止,那庞然之躯一震,似教冻住了半截腰肢般,一点点扭转过头——但见一张脂膏铺陈的脸上,横眉怒挑,颊肉乱颤。
心自一惊,荀渺回眸,看身侧人那张脸渐渐凝滞,自想不到:对面那幅尊容落于彼者眼中,竟似曾相识。
第十章
荀渺已然糊涂。
少顷,听郭偕惶恐的声音:“娘子见谅,方才乃是在下眼拙,未曾瞧清便……”
那妇人显无意听他辩解,挥手打断:“汝等何人?到此作甚?”
郭偕言出谨慎:“吾乃翠叶翠婆之相识,她托我带句话与其姊马家大娘子,而吾初来不识人,多有冒犯,还望娘子见谅。”
那妇人闻此面色才缓和几分,放下刀迎前几步:“老身便是马朱氏,有话道来即是。”
郭偕壮了壮胆,跨进门内:“翠婆与我说,你曾教她……”言至此,忽闻身后沉重的脚步声,未及回头,眼角余光便见一人影自侧而过,看似个小厮。
“嗵”一声,来者将手中的木桶置于桌上,便道:“肉只余此些了,今日卖完便罢!” 听声中气颇足。
郭偕看其身量不高,倒甚精壮,且与马朱氏言语起来不为生分,便猜测是为其子,遂赞道:“这小郎倒是一身好力气!”
言落,便见那人回头:烛光照映下一张脸皮倒还白净,只吊眉鹞目,骨架突棱,乍见不由令人联想崇山峻岭、嵯峨孤峰……
“你是说——奴家?”面带疑惑抬手弄了下单髻上的金钗,那人嗓音仍旧低沉。
“此是小女!”马朱氏面色复冷,转回案前拔出剁肉刀,“这二人眼神极差,莫须计较。”显是说与身侧女子听的。继而一刀下去,半片羊顿分为二,再数回手起刀落,案上的肉骨便四分五裂。
似一阵寒意乍扑面,郭、荀二人不约而同抖索了下,齐齐后退出门。郭偕心跳犹甚,拉过身侧人附耳轻语了句,便见彼者点头,却还迷惘:“瞧……是瞧清了,但为何……?”
“你方才说,有话带与我?”门内飘出的声音冷若霜雪。
郭偕正身一拱手:“翠婆说了,教你得空寻她吃酒戏牌!”言罢不待门内答话,拉起身边人落荒而走。
出了店门,二人依旧疾步如飞,走了三五十丈才停下。看身后无人跟来,郭偕长舒一气,待荀渺吐息渐平,才道出原委。
“你说甚?那……那是……”那人瞪大双目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然那……那是雌是雄吾尚未弄清楚啊!”
郭偕难堪:“吾之前亦不晓她是这般,但只闻其为独女,家中薄有资财……况且那时也不知你身负功名,遂才……”
“资财……”闻此二字,荀渺面色微妙,半晌不复言语。
猜到他心思,郭偕嘴角浮起一丝鄙夷色:“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二者之间,知微终须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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