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墙入院,穆昀祈三步两跨,去到透出灯光的书房窗下,悄自静听。
好一阵,琴声才止。
有人道了声好,是邵景珩:“以往听你琴音,虽也婉转悦耳,然总觉拘谨,今日再听,才知你原也有率性之一面。”
女子之声回:“或是心境有异罢,彼时身陷泥沼,无论如何自诩清高,终究不能掩盖卖笑求生之实,多少还须迎合众好,如今既得自由,心境倏转,音中自少去许多杂绪。此还当谢郎君搭救之恩。”
“我当初应允汝父好生照应于你,自当践诺,何须言谢?”邵景珩言出诚挚,“且说我将你做亲妹看待,今后你我便以兄妹相称……”
穆昀祈一脚踢飞颗石子。
女子受惊:“什么声响?”
邵景珩却不在意:“猫罢,上墙踩落了石子而已。”
穆昀祈咬牙。
“不想此处尚还养猫……”女子纳闷。
“野猫而已。”邵景珩依旧漫不经心,“爬墙入内的。”
“爬墙?”女子似惊讶,迟疑片刻,口气忐忑:“奴家……小妹听闻,此前这西院曾教外人闯入,不知是否果有其事?”
穆昀祈胸口一跳,竖起耳朵。
“危言耸听而已!”那人不屑,“不过是两顽童趁人不备爬上墙头偷摘柿子,教我抓住,受过训斥自不敢再犯。”顿了顿,“此处并无长物,果真有贼匪进来,也势必失望而归。”
柿子……穆昀祈抬眸望向西墙下两团黑黢黢的影子,便是那人口中的柿树,今载着实挂果颇丰。此刻闻内室女子告辞之声,忖了忖,便向西跑去,无声匿进柿树下的暗影中。
屋门开启,两条人影缓自踱出,在后之人门前驻足,目送女子离去。
听院门关闭,穆昀祈将手中早已挑拣好的软熟果子拧下,放开枝条,发出一阵窸窣声,虽轻微,却足够惊动想要惊动之人。
月下人果然转身:“不知陛下驾临,还望恕罪。”
穆昀祈玩着手中的果子,不动,亦不出声。
那人走近:“外间凉,陛下与臣进屋品茗,可好?”似哄孩童。
穆昀祈嗤笑:“朕不欲饮茶,倒想尝尝你家这柿子,是否果真不负这长相!”言罢果真送柿入口。
“不可!”那人急步上前去抢,却为时已晚,一眼撇去,柿子已缺了个口!惊得他面色铁青:“陛下怎可妄为?明知不能食此物,却要拿性命儿戏?”
穆昀祈费力咽下口中软糯的果肉,却自摇头:甜虽甜,却软得似团棉絮,食来无趣,纵然多年不得尝,倒也无甚可惜。动动因沾了柿汁而黏糊的手指,看去不耐烦:“不可食柿子的是寅澈,并非我,你作甚情急?”
却被那人拉起疾走:“陛下与嘉王一般,自小食不得柿子,否则便腹痛呕吐,甚至面紫晕厥,此宫中上下,人所皆知!臣当日亲见陛下食柿呕吐,岂可儿戏?当速寻太医诊治!”
穆昀祈却拉住他,顺势黏糊的手指蹭着其人衣袖,听音慵懒:“你看朕当下,却有不适?”
那人情急:“只是时候未至!”
“朕未尝中毒,当初皆是装的!”穆昀祈忽而大声,似发泄,“寅澈好食甜,每到秋日便到后苑偷摘柿子,偏又不能食,你便时刻随其身后,一步不离,我……”转开眸光,“我闲来无趣,只想戏弄宫人,孰料你也那般笨,竟将此当真。”言罢甩开他,回树下又拧个果子塞入口,显为证明前言非虚。
看彼者木然,穆昀祈继自啃着柿子,然这个或未熟,收口微涩,有些难以下咽。
“涩,便莫吃了,我信你。”那人上前,拿下那教啃了半日仍剩余大半的柿子:“陛下何苦因些陈年旧事自扰?”
穆昀祈退后一步,满目挑衅:“朕就喜无理取闹!自小便这般,因是除了娘娘,无人喜欢朕,你只是敢怒不敢言,实则也早厌烦了我罢?”
“陛下!”邵景珩出音有些沉闷,叹了气:“陛下当知,自小是陛下拒人千里,旁人实不能亲近,事到如今,却又何故自怨自艾、妄自菲薄?”
穆昀祈一拂袖,不作声。
院角传来两声猫叫,似是寻不到出路,有些焦灼。
风过,有些凉。
终是被他拉进屋。灯下,任由他替自己擦干才洗净的双手,穆昀祈百无聊赖盯着面前的双鱼抱莲镇纸,忽而:“景珩,你是否后悔那夜?”
片晌沉默。
“不。”
“我也不。”穆昀祈舔舔唇,收回一手托起下巴:“景珩,我们如今,算什么?”
彼者抬头,眸中光芒温和:“陛下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然而穆昀祈并不见欢欣,倒是目光迷离,沉思良久,忽而捉住那只拿巾帕的手:“景珩,你将顾怜幽送走,也莫娶新妇了,可好?”此声此态,倒令邵景珩忆起诸多旧景,皆是有关那小人儿的,然而彼时,即便有求于人,太子殿下亦是颐指气使、趾高气昂,实难与眼前这目露乞求、音带忐忑之人混为一者……
又是片刻静寂。
“好!”邵景珩一哂,眸中的光芒愈发软柔,“顾娥迟早要出适,既陛下有言,我当尽早打算。至于那桩婚事,早令我成为众矢之的,想必丁家也是一般,深受其扰,而此也非先父初衷,遂不如退求好散。”
“你——果真这般想?”知道自己未听错,穆昀祈却依旧不敢置信。
“自然!”那人笑着握起他那只白净干爽的手,宽慰般摩挲,“只是,陛下也须应我一求——”
第三十三章
夕阳西照,小园亭下,秋菊绕篱。
“这般说,此案,只得就此定论了?”老者捋须,自问又似自答,“许源平日谨小慎微,且还惧内,却不想,终失足在这花柳从下,实是讽刺。”
亭外赏花者却不以为然:“许源明明心向花月,却又恐烟尘沾身拖累清名,遂是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当断不断,才招此祸。再说范耆吕汴一干人,皆有勇无谋,朕实不知要他等何用!”
老者不赞同:“人非圣贤,岂能无短?圣人言不吹毛而求小疵,陛下还莫苛求,但择能而任,取长补短即好。”
穆昀祈未接言,只抬袖拂落半地桂花。
老者似未察觉,斟满两杯清茶:“陛下坐下饮盏茶罢。”
穆昀祈回身,眸中浅露焦躁。
“但说此事,许源着实有几分咎由自取。”老者笑笑,转言附和,“既无意纳涂银珠入门,却还任其妄想,终致因爱生恨,将当初情意笃时,为取悦之练就的一笔好字反用在陷害其人上,倒也堪称因果得报。终好在那孙端也是优柔寡断之辈,未将涂银珠灭口,否则死无对证,再要查问真相,就难了。”
穆昀祈嗤:“孙端好色众所周知,涂银珠乃胡蕊亲手调|教出的爱徒,色艺双绝,孙端费了诸多心思才将之弄到手,岂忍心将之灭口?且说来,许源还当好生谢一谢胡蕊,无她,此案终无大白一日。”
老者颔首:“此便是告诫吾等,凡事不可失于小处,更不可优柔寡断,否则必受其乱!”
穆昀祈若有所思,半晌,缓步入亭,言犹不甘:“可惜吾费那许多精力,终究只拿下区区一个孙端。”
“来日方长,陛下不可心急。”老者将茶奉上,“孙端在邵党一派中虽无足轻重,然似猛兽爪牙,拔除一颗便少一颗,总是有利无弊。”
穆昀祈接过茶盏,轻啜一口,心绪稍平。
老者捋须:“邵忱业等人历经此回,自能觉知风向有变,陛下因此行事须加谨慎。”自亦啜口茶:“且说此回,吾等也是借事试探了张仲越,陛下以为其人如何?”
穆昀祈眸光忽亮:“如卿所言,其人可为吾用!涂银珠一事出后,邵党尚极力为孙端开脱,张仲越却是一反常态,主张降罪,引发朝中诸多附和,吾遂顺水推舟,借口‘治家不严’将孙端贬出。”
老者点头:“下一步,陛下欲如何做?”
穆昀祈踌躇满志:“自是趁风行舟,进一步笼络张仲越,令之全心依附。只是,”浅露困惑:“功名利禄与美色,朕尚不知,何种才能打动其人,遂来向卿问策。”
老者忖了忖:“张仲越位极人臣,功名利禄上,再进已无余地,至于美色,前车之鉴还须汲取,能不用自是不用,遂投其所好,惟有施恩其族。”放下茶盏:“陛下可知,张仲越之侄,张继敏其人?”
穆昀祈面色顿凝:“那个上疏骂朕荒淫侈靡、怠政劳民、无道无节的张继敏?”
老者颔首:“正是!其人性直不阿,当年初登科便上疏针砭时弊,惹恼邵后,虽碍于张仲越情面保住功名,却远官边陲,去年回京,也仅得授七品员外郎。”言至此即止,但自啜茶。
穆昀祈自忖片刻,端盏一笑:“张继敏指朕之言虽是狂诞,然朕赞其勇直,特擢升之,卿以为如何?”
那人浅笑:“陛下大度,臣自赞同。”
穆昀祈啜了口茶,转过话锋:“说到此,朕忖来,此回虽拉拢了张仲越,然对邵党一派也当适量安抚,听闻邵忱业至今为净妃废后一事耿耿于怀,遂不妨此回,接净妃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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