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计划有失,一早受这裸身游街之辱的,便应是他邵景珩!归根究底,还怪自己轻敌,想彼者生性多疑,又奸诈刁滑,昨夜命人那般殷勤劝酒,他岂会不防?必是后来由那劝酒女子处逼问得内情,反生一计,将下药的酒换过,才令自己三杯过后,对后事再无记忆……
想到此就觉一阵胸闷,喉间继有酸腐气上涌,急忙掩嘴,定神片刻,才觉好些,暗自咬牙:邵景珩,尔窃国逆贼,诋我功名,毁我仕途,今日更令我受这裸身游街之辱。桩桩件件,郭某皆铭记于心,来日,必十倍奉还!
“大哥!”一侧人声复来。
郭偕不耐烦转头,见去而复返之人身后竟跟着一戎装者——乃他军中副将。
“大哥,不……不好了!”郭俭情急慌张。
副将上前叉手(2):“将军,宫中出乱,步帅(3)有令,命所有将领即刻点兵,入宫勤王!”
一震,郭偕以为自己在做梦,上下牙一咬,舌尖的锐痛令他猝然跳起:“你说甚?再说一次!”
副将一字一顿:“步帅命你立刻率兵,入宫勤王!”
话音方落,便见郭偕扶墙弯腰,数声断续的呕哕声后,酒味混着油腥味与酸腐味在周遭四散蔓延——一肚子的隔夜酒终究没留住。
第二章
通往皇宫正门宣德门的御街上,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带来一重肃杀气。少顷,一队近百人马驻停宫前。
“原都头(1)!”郭偕一眼认出守在门前那一队禁军的为首者,乃他步军司同僚、陈指挥使麾下都头原望。再看地上已躺了数十具尸体,心自一惊,忙问:“出了何事?”
“郭将军!”原望迎前两步,目光扫过地下:“我赶到时这干人不加多言便对我拔刀相向,幸好我方人数甚众,这才……”
郭偕一震,下马查看过地上的尸首,面色忽冷:“殿前司!”
原望点头:“看来作乱的,多是邵景珩无疑了……”
“多是?”郭偕一怔,回眸讶异:“如此说,你也不知内情?”
说来难堪,他等虽奉命勤王,却连乱事起因、作乱者姓甚名谁、乱者人马多少等等,一概不知!早些时候赶回军营,只听闻都指挥使侯朝中已亲率人入宫平乱,留令余下军将一旦齐集人马须速速赶去增援。
好在当下,对手已显形!
郭偕下令:“殿前司都指挥使邵景珩领兵作乱,吾等速速入宫勤王护驾!”
一言罢,或是吞进口冷风,忽觉胸中一股恶气上涌,挤占喉头,复有作呕之感,忙向侧一伸手——
此举落入原望眼中,却心气一震:听闻郭偕郭将军武艺超群,有以一敌十之能,当初平乱京西路,一杆长|枪便令贼匪闻风丧胆,遥见而窜逃,因此军中闻名。也因是诸多传说,道那长|枪乃纯金锻造(郭家有钱也是人尽皆知),重达上百斤,非常人能举,更可破最硬之盾!
如此说……今日是有幸一见?原望心喜,目不转睛盯着郭偕右手,但见精光一闪,他眨眼再睁开,却见一浑圆闪亮之物,并非兵器,看去倒似……家家户户桌上案下,寻常必备的——渣斗(2)??
并不悦耳的呕哕声持续了小片刻,之后,阵前人抬头拭拭嘴角,顺势将盛了隔夜酒混合猪脚鸭腿碎渣的渣斗递还兵卒,转身抽剑指向内,言出声震:“入宫!”
径直由宣德门入,经大庆门入大庆殿,即至后廷,沿途各处门庭皆洞开,禁军尸首随处可见,然是进了内廷才偶得见宫人尸首。此似蹊跷!郭偕脑中数念闪过,脚步忽一滞,一旁的刘副将与原望不知所以,面面相觑。正此时,忽见前方宫道上出现数条人影。
跑在前面两人,一个白衣纤弱,乃似少年,一个则为宫中黄门(3)。其后紧紧追随的四五人,皆禁军装束,且执刀剑在手,看去要对前者不利。
可恨!堂堂禁军,禁公然行凶于禁中,残杀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怒冲冠,郭偕身先士卒,提剑迎去。见势不妙,那几追兵转身逃散。
白衣少年近前驻足,脸色淡白,握拳蹙眉,显是不知新来之人是敌是友,因是戒心犹存。
郭偕迎去两步,忽见少年衣袂一动,便有寒光闪现,心自一凛,驻足抬起执剑的手。
“你……要作甚?”与少年同来的黄门忙是挡前:“难道,你也是反贼?”
郭偕一怔,收剑回鞘,原地抱拳:“在下禁军指挥使郭偕,奉命入宫勤王,不知阁下是……”形势不明,以免错生枝节,刻意隐去番号。
“方才那几个也是禁军,还不是要加害吾等!”黄门满目警惕,“你说你来勤王护驾,有何凭证?”
郭偕未及答言,便听身后一声大笑:“还需什么凭证?吾等若是贼匪,此刻还能容你质问?”是原望。
“这……”黄门哑然。
“果真说来,倒是你二人,在这内廷教禁军追捕,难不成与反贼有瓜葛?”原望趁机反将一军。
黄门气得耳赤:“你……一派胡言!吾乃移清宫内侍黄门,怎会是反贼?”
“那他呢?”原望下巴一点其人身后。
“此乃……乃……”语出一半,黄门却似噎住了,满眼犹豫。
“吾乃嘉王!”少年前出一步,字清音澈,洋洋盈耳。
郭偕目光一动,转去细打量那秀挺似俊竹之人,但见:凝脂玉面犹染红霞,长眉似墨直入鬓角,目若清潭幽深无底,口鼻如画百般难描。诚可谓,霞姿月韵,惊世风貌!
“嘉王……”轻道一声,郭偕嘴角上扬。
传闻嘉王穆寅澈年方弱冠,容貌冠世,可谓天人风姿。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尔等既来勤王,可知作乱者何人?”嘉王目光炯炯扫过众人,言止雍容,已与方才受惊下的风弱少年判若两人。
郭偕一怔:听音……难道乱事突发,竟连嘉王这局中人也不知俱细?稍一忖,便如实:“吾等一早接将令入宫勤王,方才所见,当是殿前司乱军闯宫,意图谋逆!”
“殿前司?”闻者一惊,竟脱口而出:“绝无可能!邵表兄为人忠直,尔等必是弄错了!”
郭偕愣了愣,放缓口气:“则殿下以为……”
嘉王眉心锁起:“小王本是一早在庆寿殿与娘娘(4)请安,忽闻逆贼闯宫作乱,已奔庆寿殿而来,娘娘令我自寻清净处躲藏,不想我半途遇到乱贼,一路追赶吾至此,我却不知他等身份,甚不知其是否果真为禁军将士。”
此在郭偕意料中,不过他自认已晓内情,便无意多问,当即令原望领麾下将士往邵太后寝宫庆寿殿探查,自己则带兵赶去天子所居的景宁殿护驾。
与前庭的死寂大相径庭,景宁殿外一片喊杀之声。郭偕快马加鞭赶去,见彼处近百人正混战,难分敌我。
稍加忖度,郭偕忽而拔剑高喝:“吾等前来护驾平乱,逆贼休逃!”一言罢,果见一干人马反身冲来。
京西路数十场大战积下的威名自非虚妄,郭偕一马当先冲入敌阵,身后将士紧随而上,一时气势如虹,万夫莫阻。不多时,便破除障碍,冲进殿去。郭偕接连抓住几个宫娥欲问天子下落,却岂料娇娥们一见他手中滴血的长剑,瞬或晕倒、或是失语,竟一无所获。
无奈下,郭偕只得率众在殿内四处找寻,然天子寝居不同他处,前后上下数十间屋子,怎是一时半阵搜寻得遍?郭偕那颗心越悬越高,正是惶急,忽闻窗外动静,且透过窗牖隐见黑影晃动,自命人推窗查看,结果见是个黄门吊在窗外,身子晃晃悠悠,不时碰到窗牖,才发出那等声响。
不及多思,郭偕上前一把拽住其人胳膊,同时挥剑斩断他头顶的黄绫,将彼者由窗户拉入,扔在地上,一脚揣去:“身为内臣,竟是此等懦夫,贼匪尚未杀入,你不尽心护卫天子,却欲一死了之,实乃罪大恶极,理应千刀万剐!”
“你……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大放厥词?”地上人受这一番痛斥,竟是一跃起身,却又抬袖挡住脸,口气不忿:“你说我懦夫??”
郭偕冷嗤:“不是么?乱贼尚未现身,你就寻死觅活,将天子安危置之度外,道你是懦夫尚辱没了此二字,实则我看你连蝼蚁都不如!”
“寻死?”那人一愣,“孰人说我要寻死?你且睁眼瞧仔细——”伸手抓起绕在身上的黄绫甩了几甩,“这是寻死吗?你倒是如此这般寻个死我瞧瞧!”
郭偕一愣,仔细瞧去,才发现那黄绫原非绕在他脖子上,而是缠在腰间。顿时脸一沉,高喝:“来人,给我将这贪生怕死、临危脱逃者拿下!”
“什么?”黄门一惊,再度跳起,挡在脸前的衣袖随之掉落,露出一张黝黑黝黑的脸,唇上竟还吊着两撇歪斜欲坠的八字胡,“你要拿我?!”
郭偕冷声一哼,扯起他那身不合体的内侍服,嘴角抖落一丝轻蔑意:“装扮倒是用心,却可惜穿错了衣裳,依我看,你合当与你那些同党一道扮禁军,此远比扮内官容易!”
“什么同伙,这又关禁军何事?”那人一脸迷惘,看去竟不似佯装,低眸看了眼身上,口气竟也似嫌弃:“我也知此装扮不妥,然近臣定要我换上,说什么否则行走宫中必令反贼生疑,然彼时我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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