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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骋少年 (阿荒)


  好笑。看来这姜才人要么是心机足够深,要么就是真心喜欢皇后娘娘。
  恐怕是后者。承朗想。这要真是一条计,怕也不是这一个药师想的。
  又听了会儿,涟贵妃也反应过来,压声咒骂道:“这还哭?果然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贱婢,枝头凑到她鼻子底下了都,一脚踏上去就变凤凰,这也不要?在皇后身边端茶送药有那么好?鼠目寸光!”
  看着涟贵妃这样,承朗竟也分辨不清,这番话到底是在气,是在恨,还是在悔。
  他听着殿中哭声弱了下去,讲话声音更清晰了。
  皇后虚弱的声音响起,能听出鼻塞与哽咽。
  “孩子,你像极了我。你也是无根的萍,漂漂浮浮,到这是非地。如今你有了喜爱你而你也爱他的男子,也许,若你愿意,就也把心放在这里吧。我也曾是这样的,害怕极了,之后,这些年,风风雨雨,没想到,把心给他,我竟一日未曾后悔过。”
  又是一阵哭声,抽噎着,听不清。过了会儿,皇后接着说,比之前更平静,更温柔,“……不怕,不怕……但怕也没有错……我知道,这不是个适合养大孩子的地方。我既然劝你留下这个孩子,我定会和你一起护住这孩子,我这条命福薄,可我也能拿命拼……”说到此处,竟是一群人的哭声都响起来,承朗听着,只觉得吵闹,离门边站远一步。
  “哼!”涟贵妃好像也听够了,从鼻孔里不屑地哼哼唧唧几声,“无聊,哭哭啼啼算什么好戏!走了!”一甩手绢,一扭身子,领着宫人和几箱贺礼,又浩浩荡荡打道回宫了。
  承朗跟在队尾,走出宫门,他回头看着正殿那仍没有掀起的帘子。
  “喜爱你的男子”?
  能有什么用。人总把爱看得太大,喜爱,宠爱,关爱,一时容易,能长久么?
  他没有喜爱过谁,也没有被谁喜爱过。可他知道,这已经塞满怨与恨的宫中,又要多一个可怜人了。
  也没想到,不知是无心插柳还是精心算计,这姜药师成了局中棋子后,居然真成为了他的一个大障碍。
  一没想到,姜才人盛宠不衰,固宠的法子层出不穷。
  二没想到,她腹中孩子出生的日子就是那么巧,和当年早夭却也最受父皇、皇后牵挂的大皇子,竟是同日生辰八字。
  三没想到,不到三岁,这孩子已经会诵诗作画,深得圣上皇后乃至宫中众人喜爱。
  眼中钉,肉中刺。承朗想。但他总是平静的,无论他脑海中在想什么。
  在崇文馆听着江旷星讲学,他脑海里却分心在想怎么除掉那第三个障碍。
  “太子殿下。”江旷星的声音响起。
  “先生请说。”他放下书,正坐。
  “太子殿下已行冠礼,不日即将入仕,我们的课,也差不多要到此为止了。微臣也感到这几个月身体大不如前,抱恙之体,无力继续辅助殿下学业,微臣已经向圣上请辞。”
  承朗听了,想了想道:“那我可否问先生一个问题?”
  “殿下请讲。”
  “先生为何不喜欢我?”
  江旷星一愣。
  承朗却很平静,“先生不必掩饰。何人不知,从古至今,少师不止是教书先生,也是为了太子未来考量的安排,我若入仕,先生助力乃是必须。
  “可三年多来,先生不曾讲过书本以外任何一句话。我不是没有旁敲侧击,先生也不是木头一块,所以我只想问,是我哪里让先生讨厌了,以至于如此避嫌?”
  江旷星仍没有回答。承朗等了片刻,自问自答一般,却答非所问:“他也讨厌我。”
  江旷星没有问承朗口中的“他”是谁。就像承朗说的,他并非木头一块。
  起身,郑重行了一礼,江旷星道:“太子殿下,臣接下来说出那些话,是因为期盼您会是一个好君主。”
  承朗看着江旷星,“先生请讲。”
  “太子殿下,臣,并不认为,现在的您,会成为一位臣心目中的好君主。”
  承朗没有说话。
  原来你早就看穿。我还躲躲藏藏,因为想和你分这一瓣清闲。
  “太子殿下,臣以为,您处事,为人,心性,首要之重,皆为自己所愿。
  “皇位对您来说,是自由,胜过束缚,是权力,胜过责任。
  “这是微臣为您上的最后一课:微臣不知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如果您要的,没有皇位也可以拥有,那臣劝您,不如及早退出纷争,远离此地。”
  承朗听了,一动不动。
  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问他想要什么。
  第一次,有人看到他。
  不是看到这帝国绝对主宰者的第二个孩子,不是看到显赫母族的重要棋子,不是看到一局生死棋局边上的棋手,不是看到一个多年来滴水不漏、处处盘算只为讨父皇一份欢心的尽责皇子。
  是看到他。看到这个不能选择自己姓氏的,名叫承朗的20岁青年。
  “你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你要的,别处也有,那就去安全点的地方吧。”
  许久,他才回过神来。
  那叫做关心。也许,就算只有一点,也可以叫作身不由己的喜爱。
  终于,他有了答案。从未有过的、发自心底的答案。
  他想开口回答时,发现天色已暮,江旷星已经离开许久了。
  是夜,他出宫,来到江宅。
  他只说了两句话。这两句话,之后数年,他记得每一个字。
  他在江旷星面前跪在地上。
  “我刘承朗这辈子没有求过人,以后也绝不会去求谁。我一生只求一个人,只问这一句:江先生,可愿和我一起,图此山河。我登基后,必助你实现你曾给我勾画的盛世图景,绝无虚笔,绝非虚言。”
  他不顾阻拦他的双臂,将头埋到地上,行了恭敬至极的一礼。
  再直起身仰头看江旷星时,依然看到如三年前一样动人的脸庞,可那张脸上,却浮现酸涩苦笑,好像有很多话很多心事,淤积在心底。
  他等着,江旷星却终究没有讲出来,除了一句话。
  “殿下,你不明白,臣描画的图景,从来与山河无关。”
  承朗缓缓站起身,低眼看着江旷星。三年,十七岁的少年,到二十的青年,他已经比江旷星还高半个头了。
  他没有问第二遍。
  几年后,所有人都说,太子少师不愧为大儒,是个顶顶出色的老师,太子跟着少师学习几年,入仕后,为人处事,竟比从前的美谈中所闻还令人刮目相看。
  越是涉险的战事,越是棘手的境况,太子越是不推不拒,一马当先,而且桩桩件件,都雷厉风行,少年老成,手段狠辣。有时几乎有些过激,被圣上训斥过几次。但所有人都知道,太子这东宫之位,是坐稳了。
  大小的伤已是常事。其中有一次伤颇为特别,差点让太子少掉半边耳朵。
  当时,北方边疆已安定多年,但西北部近年来有一个新部落崛起,统一方圆千里诸部,阻断交通要道,多次来犯,太子再次出征,连胜,夺回数城并寻得时机反击,攻城拔寨,消灭数处敌军营地。
  部落首领提出议和和交换俘虏,双方定下日期,那之前,太子安排手下众人,紧罗密布,连续数天未合眼,参与了所有审讯俘虏的工作。
  俘虏中男子都是有脚镣和枷锁的,但妇孺只有手铐,太子经过一处时,俘虏中忽然有个女人从队伍中冲撞出来,手中也没有武器,像头狼似的一跃,扑到太子背上就用牙咬他。
  周围的士卒还未反应过来,刘承朗已制服住那个女俘虏,耳廓上留下一个血印子,淌下血来。
  几个个士兵把女俘摁住,拖到审讯的堂上。
  承朗拿起俘虏名册翻开看,一边道:“你们松开。”
  士兵犹豫。
  承朗继续翻着俘虏名册,没有看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命令要下两次了?”
  士兵们松开女俘,退到一边。
  承朗放下随手翻了几页的名册,
  “你叫什么?”
  半晌静默,承朗等着,终于,女俘开口,官话很不流利,“说了,你也,不懂。”
  “听不懂不是正好,你就可以笑话我了,不是吗?”
  那女子听了,好像意识到是这么回事,顿了顿,就噼噼啪啪吐出一长串词语,恶狠狠,像骂人一样。
  一侧的副官长年居于边地,听懂了,走近一步,扬起手中鞭子就要打下去,承朗抬手止住他。
  承朗对那女俘笑,“我听懂了。”
  那个女子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你说,我,名字?”
  “天、星、月。”承朗说,眼带笑意,抬起一指向上天的方向,然后放慢语速,“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交会的地方。你的眼睛就是有那么漂亮。”
  女俘瞪着他,好像要和他比谁能瞪更久似的,承朗也不说话,许久,那女俘像是放弃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呸!”
  承朗看了,仍是微微带笑,问道:“天星月,你为何要我死?”
  “你坏人!你杀他们!我阿爹死,我阿娘死,我族人养我,他们是我阿娘、我阿爹、我兄弟、我姐妹,他们是我的孩子!”她激动地讲着,手疯狂地比划,镣铐在她手腕割出血痕,可她神情痛楚,分明已经感觉不到手腕上这一点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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