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形的陶罐外还被方达曦拿牛皮封了一层冰,可即便这样,陪都的雪寄到沪城,也早化成了天上水。
“你要是扫把星,那我命硬一些就是了,我会吉祥,你别担心,”阿西心想。
据说,方达曦在陪都顺带又瞧上了几桩买卖。趁着休战期还能活着谈,他约莫还有一月余才能回沪城。
因此,阿西抱着陶罐去书房,预备给方达曦写家书。
阿西的钢笔字很不坏,只是外国的笔墨设若作家书,似乎写不出国人心里的家乡,与国人的思想。阿西还有自己的书道,但方达曦的书道,他也擅长。
阿西拿方达曦寄回来的雪化的水磨了砚台,将两份心意融到了一处。可等万事俱备捏着笔,除了“兄长”二字,他其实还没想好下文。
一滴墨从笔尖淌到了信纸上。
阿西得了能妙手偶得的提醒,顶如流地绞着这滴墨水,画了朵小玉兰花添在信纸上。
兄长:
别来忽十数日,久久不见,早想奉书,不是懒惰,只不晓兄长何时归家矣。想来我已遭怪。
兄长展信时约莫已是小寒,北方天冷未可怠慢,加衣,束扣,切记。于外或有交际,烟酒斟酌,兄长有咳疾,犹记?
炳叔日前腕疾,举箸不能食,请了医生回来,已无恙,如今歇养,早晚劳宋兄接送我念学。
家中别他实在平安,兄长,长毋相念。
沪中江水仍绿蓝,龙眼甜蜜,辛夷打了骨苞,长势甚勃,兄长未能见,怅极。携去岁花籽数粒敛于家书,聊胜无。
另附:冬日可爱,陪都遥遥粟寒已转至,我甚喜爱。
弟执月敬。
烂柯一炬,几页家书尺素,是兰芳白雪。方达曦就着陪都的阳光读了阿西的字好几遍,又从信封里倒出几粒玉兰种子,摊在掌心。
人的手掌实在小,能握住的实在少,会漏下的又实在多。兴许,手心里的这几颗种子,能叫沪城的玉兰在陪都静静发芽、长势猛烈也未可知呢?
方达曦心底的活意,像是长出了腿,穿着羊皮软底鞋,静悄悄地走到了自己的跟前。
屋里有火炉,方达曦血热,其实并不觉着冷,可还是扭上了衣怀扣子。
阿西家书中的关照不错,小寒里的陪都,雪还在下着,雪中时,还不那样寒冷,化雪时,才冷得叫人长记性呢!
方达曦又等了沈奉先一刻钟,才将这个似乎披了满都城风雪的人等来。
沈奉先的长相清白清秀,只过高的颧骨与过消瘦的身板,叫人误以为他是天上被打下来的仙人,没什么容易亲近的烟火气。
他在方达曦屋前的门毯上顶认真地留了一会儿,等身上不再落水滴,才肯抬手去敲方达曦的门。
方达曦瞧见门外被站出两个脚印的门毯,猜出了个大概,心觉事有轻重缓急,沈奉先的“规规矩矩”,在这时其实可以页前言,翻过去!
但他不肯叫“有心了”的好人难堪,于是十分亲热地将沈奉先迎进了屋子里。平时他牙膏都是仆人挤好的,今个还自告奋勇地给沈奉先倒了茶。
方达曦:“来来来,沈先生烤烤火,喝口热茶,您手都是凉的。”
沈奉先见方达曦一口茶,斟得像是他小脑被人拿棍抡过的滴滴洒洒,也就晓得了沪城名声在外的吉祥四宝“九道江”、“鹅肝生煎”、“玉兰花”、“恶阎王方太爷”,的确都是地地道道沪城风味,不参假。
沈奉先的出生不如“方太爷”富贵,眼界也是这几年在战地陪都才打开些,他对“方太爷”的一知半解,令他觉着方达曦不可深交。而方达曦的周到、讲究与逞能伺候,也更叫沈奉先品出一股洗澡间地面漏斗上,女人掉落的长发一样的麻烦滋味。
方达曦讲理有姿态,他就要比方达曦更加讲理有姿态!沈奉先忙躬身赔了个不卑不亢的礼,就没再去瞧方达曦那杯热心的茶,只掩人耳目地轻轻擦了擦挂在嘴皮上、被冷风催的鼻涕。
沈奉先:“陪都不比沪城富贵平安,某在路卡遇上了哨兵,龃龉许久,是以没能守时。”
方达曦:“无碍的,无碍的,我昨个也……”
沈奉先不稀罕方达曦要为自己的迟到开脱,直接叫嘴里的话伸出孔武有力的手,将方达曦的殷勤给掐死了。
沈奉先:“陪都方面都已做好了准备,余下就等方先生了。沪城到陪都要经平京的水陆,其中货物往来的货物通行证,也指望方先生了。”
“货物通行证”四个字早化成“五指山”压上了方达曦的心尖,方达曦这些天想翻个身,都觉得心口憋得慌。可他不愿陪都的沈奉先他们跟着自己没着落,于是贴心地宽慰起人来。
方达曦:“沈先生放心,我尽快、尽量。”
不是“马上”、不是“一定”,而是“尽快”与“尽量”,方达曦的“说话四十,办事一百”,令沈奉先胸膛里的心皱起了眉头。到了这时,他对方达曦的不耐,已像赌桌上越抓越多的烂牌。
沈奉先:“那有劳!”
沈奉先走后,方达曦顶不痛快地在屋里溜了几圈,他不晓得自己哪儿就不招这位“居功至伟”沈奉先的待见了。
他妈的!
方达曦骂骂咧咧地把阿西的家书折好放进兜里,心想:“他不待见老子,有人待见老子!”
方达曦:“小宋,咱们回家!”
周铜、汉瓦、唐诗、晋字、梅岭、荷塘……已然不太平了许多年,可跟这一般的不太平更大有在。沪城沾了灯下黑的光,在一盘乱局中,做了颗被翻过身的小白子,摇摇晃晃,但也无法倒下,这叫它勉强还能收养许多本不属于沪城大地的外邦孤儿。
大家都顶愿意逃难进沪城,谁都不愿在死地里讨生活。
阿西在新联书店买了几本书,刚出八滩广场就瞧见了几个吉普赛人在圈马作秀。
路过最年老的吉普赛女人身边时,阿西被她拉住了手,她的沪城话还很不地道,阿西只能听出个大概。
吉普赛女人:“天上的星星千千万,化成鱼的眼睛,看着鸟儿离开你高个朋友,直到他倒向江水。”
吉普赛女人的话,像毒蜂针猛地攘进了阿西的心肺里。他慌忙甩开她,逃走了。
阿西更想方达曦能早些回家了。那可是陪都啊,更乱的局啊!
可没走几步,阿西又折了回来。
阿西:“天上的星星千千万,我会化成豺狼的眼睛,看着鸟儿落上我高个朋友的脚边,直到他震荡江水!”
阿西攥着拳头,设若这个吉普赛女人再多说一句不中听的,他会杀了她的马!可她只亲吻了阿西的手背,又将自己的手指指向一边。
阿西撇头瞧见方达曦正立在八滩广场的热闹人群里,一手掐着腰,一手弹着块银币。
阿西本想跑过去,可到底是长了岁数,身体和心都还能散发出青春的花香味,可行为已经为大脑带动,不随心走。
好在方达曦提前喊了他。
方达曦:“执月,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方家小爷动春心,冬雪、家书抵万金。
(方家小爷加加油,你单向暗恋快结束啦)
第5章 杜鹃欲劝谁归
眼见阿西险些被台阶摔出个趔趄,方达曦远远地指了指,叫他待着别动,自己过来。
方达曦:“规矩都学狗肚子里了,怎么不给钱啊?”
方达曦把手里的董大头丢给了吉普赛女人,转身一把揽住阿西的肩膀,将人带走。
方达曦:“她说什么呢?看着怎么像把我们家孩儿气着了?”
阿西:“兄长比电话里说的,早回来十几天。”
方达曦:“那儿又没人每天给我留灯留门,杵着干嘛?还不如赶回来陪我们家孩儿看玉兰打花骨朵。执月,你寄的花籽儿我留在陪都了,等开春了种更适宜些。哎,那女的说什么了?”
阿西弯了个腰,从方达曦的胳膊湾里下退了出来。
阿西:“不想说。”
方达曦:“那我自个儿问问那女的,说的啥?”
阿西一把拉住人:“她就说我今年考不上东联大。”
方达曦:“放她娘的洋屁!你考不上东联大,老子给你把东联大买下来!哎,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站住!”
阿西被他喊得突然不走了,却正好踩上方达曦插过来的脚尖。方达曦忙圆规画圆似的抽出脚。阿西生怕他站不稳,提前伸手护着,却被他一把推开。
方达曦:“还用不着你。”
阿西:“总会用得着。还有,东联大,我考得上!”
方达曦当了真,拿肘轻撞阿西的肋:“了不起!”
阿西:“还有,我不是孩儿了!”
方达曦不当真了:“那也了不起。”
方达曦见阿西胳膊肘里夹了几本书,伸手抽了出来自己抱着,一不想孩儿受累,一想瞧瞧孩儿如今都开始啃什么风味的精神食粮。
方达曦:“什么书?”
《律法之门》、《法槌有声》、《西法私塾》……除去一本《浮士德》,都是些律法类的书籍。方达曦本以为阿西会像这个年纪的其他孩子一样,读的《阴谋与爱情》,再清纯些也就《少年维特之烦恼》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