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上立着一匹白色的山狼,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方达曦,它要方达曦跟上。可还是慢了,玉兰花一朵朵地往下落,往方达曦的身上砸。玉兰树根也从地里伸出了脚,开始整棵地往山路上倾倒。
所谓繁花落尽春如梦,堕楼人比落花多。而倾,白山狼眼瞧着方达曦被山土与玉兰树埋葬进了沪城的白雾里。
山狼的悲嗥叫醒了方达曦。他叫人淘了一块热毛巾敷在眼皮上解乏,熬了五天,好容易眯了一觉,做个开头还不错的梦,自己的心有余悸就跟着将坏主意打到了地狱里。
如坠深渊时就该摒弃战战兢兢,方达曦胡乱洗了把脸,自己开车去了圣三教堂。
教堂诞生立面的救世主,还是个啼哭婴儿嘬乳于圣母的怀里。一侧的小羊羔救不了人,双前蹄匍伏在地,无声也无用地哭泣着。
只要是活着的,大家的身后都背着棺材板呢。
教堂的风琴奏乐时,方达曦摘下了头上的巴拿马帽,走了进去。
平时做礼拜他都捐三百,今个他预备只捐一百,因为主未能听见他的心声,或是主听见了,却未能分出些精力,管一管他的心声。
宋戈领人冲进了挂着“普天同庆”大条幅的“欢”,不打招呼便就在大舞厅内砸摔。
舞池里满是人,宋戈的人见着穿“欢”工作服的就捶打。
“欢”的领事见事态不妙,忙脱了工作的衣套遁走。宋戈砸碎了酒瓶追了上去,掐着领事的后脖,将人拖到了台上的话筒前。
宋戈:“来来来,就你给大家说说什么叫普天同庆。”
领事:“好人呐,跟您府上有仇的是咱们费老爷啊。”
宋戈:“还是不懂啊!”
宋戈拿碎酒瓶擦了领事的脸面,话筒立时将领事的疼,化零为整,东风恶似的散播出去,叫旁的原不想听话的人晓得了不听申帮人话的后果。
宋戈:“普天同庆啊,就是以后这家大舞厅,不姓费,改姓方了!”
等弥撒结束,脚面还沾着血的宋戈已然落坐到方达曦后头。
宋戈:“大爷,事办妥了。老费确实要跑路,晚上九点的船。”
方达曦:“他身边得带一两个要紧的人吧?”
宋戈愣了愣,他跟在方达曦身边六年,还不能完全了解方达曦心眼儿的鬼斧神工。大略偶尔时,是能依循方达曦一般的行事作风,咂么出一点方大爷想要的味儿,与不肯说明的潜台词。
这当口,他猜是方达曦的愤怒约莫是改了河道,要另冲下来。
宋戈:“带了,是老费挺看中的一房孙子,费小医生。”
方达曦:“那就行,晚上去码头杀了老费的这个孙子,也得在他眼前杀给他看。万事再把老费带给我。”
宋戈:“大爷,可费小医生是好人。”
方达曦:“老费的孙子是好人?”
见方达曦瞧了眼圣母像,宋戈心里生出了希翼。
宋戈:“费小医生还给兄弟们和我,治过伤。”
方达曦将手里的帽子给了宋戈,他不肯在教堂里说违心的话,起身走出了教堂,才又张嘴。
方达曦:“我家孩儿牙还没长全,都还看不出是好人、孬人。没事,费小医生既然是好人,死了能上天堂,正好!”
宋戈刚才忘了大爷的话是唾沫里的钉子。
宋戈:“行……吧。”
方达曦:“行,吧?”
宋戈:“行!”
九道江的废仓成了方达曦的刑罚场,待宰的费晨之羔羊似的,腰是弯的,膝盖是弯的。过度害怕,先就忍不住地想要弯下些什么,心里的、身上的,之后还得配上些“哆嗦”才入味。
就像沪城的翁奶清早出门买油条烧饼,也晓得一定要再带回些豆浆配。
费晨之已不是寿星,而是个棺材都来不及打的乞丐。可眼见从月上柳梢头,到月下柳梢头,方达曦的人都还是客客气气的。费晨之心里对厚葬、对好棺材的执念,转到了“兴许还有能活的希望”上。
他没有骨头,也没有脑子,认定说不准是自己这身骨肉,不值得方达曦一顿打,或一顿杀。
等到眼见方达曦裹着九道江的新鲜江风走进了废仓,费晨之忙以拜前朝皇帝的繁文缛节给方达曦下了跪。
可他才要开口求饶,方达曦便对着他的脑门开了枪,将年迈的费晨之与他那些早被革命者丢进车轮底下碾碎的旧礼,给崩了。
方达曦:“费爷,我弟弟方执月,也问您安呢。”
神明不能常在人的身边,于是,人的身边就有了亲人与爱人、守护的人、为之复仇的人。
宋戈坐在船头瞧着舱里的费小医生,他头一次没听大爷的话,没在费晨之的跟前杀了费小医生。他想着偷偷将费小医生拿船顺出沪城,叫他隐姓埋名,哪怕是到哪个还没被战事祸及的穷乡僻壤,做个野郎中呢!
费小医生:“宋先生,您放了我,方先生能放了您么?”
只有他肯以“先生”,称呼自己了,宋戈想着。
从前为大爷扛刀拎斧,宋戈也因此被费小医生搭救过几次。费小医生老实又腼腆,穿着白大褂救人一命的模样,比大爷偶尔去的大教堂里的圣母像,似乎还要光辉灿烂些。
那时,为作答谢,宋戈邀费小医生吃过早茶,就在国公路与小六角路交叉口的小杨生煎铺里。宋戈高兴,吃了十个鹅肝生煎、两屉水晶虾饺还有一碗葱油拌面。抬头时,费小医生却只家猫啃小黄鱼似的啃了两只小笼包。
约莫是不大见病患身份以外的生人,费小医生之后与宋戈说话也只是低头看自己的皮鞋鞋尖,轻易不抬头。抬头,脸就是红色的。有时,宋戈也会陪他一起红。
宋戈还记着费小医生顶会说洋文,说得还顶不错。
那天送费小医生回家将要离别,宋戈讨教他洋文“告辞”要怎么念。费小医生教他“告辞”念“I love you”。
宋戈到如今还不晓得费小医生说的洋文其真意是个什么,可他一直晓得自己心里想的什么、要的什么。只是,有些心底的话、的想、的要,只适合被没能力翻云覆雨的手,捏成九道江里小黄鱼的形状,再被放生回九道江里。
九道江里的水草招惹着江水里的小黄鱼,叫它们好好养活沪城的民。
沪城的民总是那么努力地活着,就像西城墙折角那里长出的、永不能见到太阳光的小草。努力发芽、努力长苗、努力吐穗、努力结果。
宋戈蹲在九道江的岸边,才滑过去两艘船,他就抽了一包烟。
身后有人跑过来,宋戈听得脚步熟悉,也就没去回头看。来人告诉宋戈,小爷醒了,大爷说费小医生不用死了。
宋戈的手被烟灰烫得一抖。
来人走后,宋戈扔了手里的烟,捂面号啕大哭,有些泪水还滚入了九道江,被奔腾的江水带走了。
晚了。费小医生已被九道江里的水草卷进最河底,喂了小黄鱼。
作者有话要说:
费老叟暗杀方家大郎不能成,小乞丐几将命殒赛马场。方家大郎怒沉费费氏人,连累宋小哥痛失心上人。(宋戈是我很喜欢的角色,他的原型是NBA著名球星石佛邓肯,嘻嘻)
第4章 笑拍洪涯,问千山暮雪
等到阿西长到十七岁时,静蝉路上的宅院几乎已全跟了方达曦姓。
阿西的眼界里不再只方达曦一人,他也早晓得方达曦的身边还有炳叔、有宋戈、有茅清平、有吴嫂、有陈二……有方达曦已故夫人曾抱秋。
当年方达曦的父亲与弟弟死在陪都,与旁的一同死在这场地震里的多数受难者一样,方家父子的尸身也没能找着。
是以,方公府的长子方达曦每年都要赶去陪都祭拜先灵。
三年前,新婚的方达曦携妻赶赴陪都告灵,回来沪城的路上,曾抱秋死在了敌军的轰炸下,成了个死无全尸。
方达曦因此沉沦了几日。好在他不是耽溺的性格,洗了个澡,照了个镜子,问了阿西一句——“执月,我不能是个扫把星吧?”
此后,也有几个世伯端着自家姑娘想给方达曦续弦,方达曦却难得地对值钱珍宝忙着摆手婉拒——清白的世家姑娘,比不肯收他钱的暗娼名妓,还要不好招惹。
他的清醒总被头皮死死压在脑子里。
他更晓得战争和死亡并不因个人的悲痛和怕死而终止,它们只会因人们的“妥协”和“适应”得到了营养液。大地里的树根是怎样贪食硝酸钾的,它们就是怎样依仗“苟安”的。
而大地呢,它也从不因人类的战争、和平、欢喜、悲伤而忘记更迭。它的春方秋冬,一向如期而至。它晓得人类太不值一提了,强大的它懒得为人做出改变。它还想着呢,哪个傻蛋会拿捉大象的心,去捉蚂蚁?
到了今年冬天,方达曦又揣着镶了满心肺的心理阴影,赶去了陪都告祭不能回归的家人。
半月后,阿西在静蝉路七号院收到了,方达曦从陪都寄回来的一罐雪。
除了玉兰,沪城旁的花和树都是温热地域的大叶长相,可以想见沪城每年的季节也是除了四月芳菲尽,就是梅子黄时雨。因此,阿西还从没见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