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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召伯先生家书 (书春文丐)


  方达曦:“你吃过?!”
  阿西:“小时候,父母还在,他们常带我来,那时候的馄炖皮还没这么厚,馅儿也没这么少。”
  摊老板听了这话,怕旁桌的主顾也要听到了,忙将漏勺在馄炖锅里敲叮当响,欲盖弥彰。
  阿西在锅声里坐定了自己,也打定了主意,今个要与方达曦交心个彻底。
  夏季、微风、玉兰、路灯、小馄炖,说不定能叫他这个有心人得逞呢?
  阿西:“我……”
  方达曦:“十几年了,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们执月是我在九道江边捡回家的小乞丐啊!你亲生父母的事,我以前也想过是不是要问问,只是……”
  阿西:“是兄长给了我十多年的三顿餐饱和四季衣裳穿。兄长一直没问,大略是怕叫我想起什么,要伤心……我的父母原本是东联大的教员,后来都参加了地下革命,沪城有段时间不大太平,邻居们怕政府、怕被我父母连累,就拿我把我父母骗倒了,后来一人捅了我父母一刀,给他们扔进了九道江。”
  乱世年月里的各家灾祸,大多不是自己作恶招来的,而是莫名其妙得来的,亦或是被真正作恶的人强摁到各家背上的。
  方达曦早晓得阿西生来就有两条路选,一是做北温带气候吹冷血的沙俄大帝,二是亚热气候暖身子的沪城方执月。阿西选择后者的唯一缘由,便就只是他不是生来的沙俄太子。
  炳叔、吴嫂、宋戈、陈家人、同学、老师,都是阿西盘里的七宝方糕,一人一块,大小相同、颜色相同、材质相同。他们对他好,他也对他们好。可这个“好”又太像豫园路菜市场里的买卖,你给我虾米和鸡蛋,我给你几个铅角。这样公平的一视同仁,即为他视谁都“不特殊”、“不很亲人”。
  是到了当下,方达曦才彻底晓得阿西的“不很亲人”,是有历史遗留缘故的。
  方达曦:“如果他们还在……”
  阿西:“我就遇不着你。”
  阿西盯着方达曦瞧,狠吸了口气,憋了许久,胸里的废气和心里的傻话都没能出得去。碗里的馄炖因此成了阿西的劲敌,被紧张得毫无食欲的阿西不嚼就咽进了肚子里。
  他也是因此才晓得,男人在饭桌与情场上,就不该交涉太多自己的过往!
  舌头瞎搅着嘴里的馄炖,脑子和心也迷了路,阿西不晓得接下来要怎么操作,才算作对方达曦稳扎稳打了。
  阿西:“兄长,我怎么那么怂呢?”
  方达曦:“你怂?方执月,你说话当放屁呢!”
  方达曦还不晓得这世上有一类不敢表明的心迹叫“我怎么那么怂”。但也无怪他听了这话要愤慨了。
  记得阿西十岁时,同大年级的孩子闹了矛盾,双方扯着衣领僵持了许久,也不见个高下。方达曦赶来时,见自家孩儿被人揪着,气得不行,忙脱了西服加入战局,也因此被对方家长追骂了近二十年的“太不要脸”。
  阿西也是在这事之后,相当郑重地嘱告了方达曦:
  “兄长,以后我同旁人打架,你在边上不要动手,这架我能不能打,能打成什么样,我心中有数!可兄长要也动了手,场面我就控制不住了!”
  阿西这话,叫方达曦当时就认定了阿西就是个没长成的小鲁达!狠且蔫坏!
  阿西:“兄长,哪里的酒喝了能叫人不怂?”
  方达曦:“你说的那是景阳冈……”
  最后方达曦领着阿西去了陈二家讨酒喝,并着终于瞧见陈二的那位神女。
  陈二当时还母鸡似的伸出胳膊要将方家二人拦在家门外。很是不肯高声语,恐惊家里的心上人。
  陈二:“哎哎哎!老方、执月,过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方达曦:“打什么招呼,捕快拿贼还要先问贼睡没睡的么?我说你这几天眼皮重呢,陈二,你藏女人!”
  陈二快吓死了:“别瞎琢磨!她原来的家在陪都,早被炸了。她在沪城没地儿住,我接过来,一来,我放心,二来,这儿早晚也是她家,我叫她先熟悉熟悉,总好过乍来认生。我们可是清清白白,楼上楼下分着住的,不信你们去问下人。”
  方达曦:“哟?作诗呢?说话跟顶大个诗人似的!我们陈二什么时候这么在惜名节了?太阳打东南西北乱出呢?还楼上楼下住着,你要就喜欢这个味儿呢?下人没瞧见就清白了?我们问谁啊问,这里都是拿你钱的人,人要真瞧出点不道德,还真敢给你说出来?”
  方达曦笑成一只贼,一手拉着阿西,一手推开陈二就往里冲。
  陈二腿肚已然在哆嗦,一把把抹着鼻尖上的汗。
  陈二:“老方,方大爷,方祖宗,还有执月,你们可不能乱说话啊,她脸皮薄!”
  方达曦:“那谁脸皮厚啊?我三岁光着腚,我就晓得脸要红了!”
  方达曦一眼镖了过去。是瞧见了人,人在阳台摆弄着几盆昙花,身形跟花似的摇摇欲坠的。
  神女抬头看了过来,她脸上烧伤不轻,以至眼睛隔着新剪的刘海闪躲躲地在找陈二。陈二的眼化作簸箕,恰时地接住了她的不安,并在簸箕里加了一味笑,化解了她。
  窗外下起了伏天的雷暴雨,连贯而激烈,比杀人放火还叫陈二心惊肉跳,与无着落。他忙拉着方达曦的手就开始拜。
  陈二:“人是我好不容易骗到手的,你们一定不能把她再吓跑。”
  “放尊重点,我喊了啊!”方达曦一把甩开陈二的手,“哪个有功夫吓她?雷阵雨,暂时也回不去,陈二,你拿几瓶好酒,咱们叫上守慎打牌。”
  方达曦太晓得,设若人想“得一”呢,那就得嚷着“要三”,那不定还能“拿个二”。过分又不太过分时,难题最有得商量,最能得出个正经的好答案。
  听说方达曦要把茅清平喊过来,阿西与陈二都是摆手。陈二甚而叫上了自己的神女,组了个不用搭上茅清平的四人麻将搭子,自家人跟自家人做对家。
  陈二:“这可不是凉白开,不花钱也不能这么造,白兰地也上头啊执月。方爷,不劝?”
  方达曦:“他来为的就是找醉,拦什么,先尽兴了再说。”
  方达曦瞧了一眼阿西,心里的那股“砰砰跳”长得更加人高马大了。他胡乱将一整瓶白兰地搁到了阿西的脚边。
  方达曦:“执月,是不是被你们学校的小姑娘伤着心了?”
  阿西:“我们是男校,您给报的。”
  陈二:“方爷也是,您当人人都是茅守慎呢?他老人家还好是没进我们家裹乱。要不然,我都不晓得该叫他嫂子还是姐夫!”
  方达曦:“人守慎对你不错,你们家祖产不是他看着,早进我兜了!哎,陈二,你又踢我干嘛!”
  象牙麻将在四人手里摸了三圈,陈二每给神女放炮,方达曦就吃他牌。脚趾头被陈二踩青了,他也没理。
  陈二哼哼唧唧护起了短:“方爷,我们家念楠可每次都放你们家执月啊,她心善,您就无良?执月你凭良心,你说,是不是?”
  阿西抬头来瞧方达曦,没瞧出陈二口中的“无良”,只能瞧出方达曦身上的“持家”。真是越瞧越欢喜!
  阿西:“不是。”
  陈二:“敢情!执月你什么时候瞎的?”
  方达曦:“我们兄弟是来赚钱的,又不是来消遣的!哎!糊了!”
  陈二:“是真不要脸了啊!方爷今天还指望从我们家炸过去多少钱?念楠兜里都没执月手上一块手表钱!”
  方达曦:“那是你抠,别赖执月。再说一块手表才多少钱?执月一手套二三四五六七八块,我也买得起,我乐意!”
  陈二:“不来了!不来了!”
  方达曦:“沈小姐,看见没有?这就是陈小二的气度,我要是您,我肯定就不嫁了。可是呢,陈小二这怂除了牌品不好,其他是真挑不出毛病来。在外办事利落,跟我似的;遇事有担当,跟我似的;为人心放正,跟我似的;晓得疼人,跟我似的;人长得端正标致,也跟我似的。”
  陈二:“老方,你……”
  方达曦:“今天方某登门呢,说是我家小孩要酒喝,实则是我佯装个脸面,给阿礼提亲来。方某在沪城的口碑怕是不太好,可沈小姐切莫觉得这是被阿礼怠慢了。这是因为阿礼的家长都已不在沪城,而方某又略年长他寥寥,实在是巴望着沈小姐能统统口,成全他这件想了十几年的心愿。但!当然了,也有另一说,人人都有自己的心头好,沈小姐要是心里其实并不属意阿礼……”
  陈二:“谁说的!”
  方达曦:“也并不打算属意阿礼,不愿意……”
  陈二:“谁说的!”
  方达曦:“要不你自己来!”
  陈二:“您来!您来!”
  方达曦:“总之,但凡沈小姐心里有一点心不甘情不愿。我们以后就绝不再提,绝不叫沈小姐难为情。”
  陈二并没能想到方达曦会在这情境关头给自己提亲,可又实在深觉方达曦这种毫无缓冲,将人打蒙直接拖走的战略,的确适用于沈念楠这样为人练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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