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爱你们父子。”高行轻声道,他能轻易感受他语气中的失落与艳羡,却是不能出口安抚的,“她不喜欢和哥哥生下的孩子,也更不可能愿意自己所爱的孩子做出和舅舅一般禽兽的事。而我既是兄妹生子,也再不肯重复这样的命运。”他捧起他的脸,一字一句道,“阿渊,我很爱你,爱你甚过我骨血魂灵,可我不能要你,也不能带你回去。”
血脉的原罪在此时此刻成了他不能放纵自己乱伦欲望让他们母亲死不瞑目的原因。阳渊怔了怔,既知晓高行的苦衷,那还未散去的两情相悦的甜蜜,又让他为即将必须面对的分离倍感委屈。
等高行说完最后一个字后,他们的手是仍然握在一起的。阳渊盯着他修长优美且骨节分明的手,怎样都舍不得松开,他抬起眼睛望着高行,视线已然模糊:“你不带我走,可行哥,我只有你了。”
他感到高行的指尖在颤抖,也并没有推开他,这使他感受到希望,尽管这希望亦是矛盾而痛苦的,他再接再厉,忽得想到一个关头,便急急切切地开口:“你说你父皇要你带我回去,你不带我走,怎么跟他交代呢?”
咫尺之外,高行轻轻阖目:“你大可不必担心,我现在也算是他爱子,况且皇后,皇后她贤德仁厚,还是会袒护我几句的。”
“胡皇后?”阳渊疑惑,不自觉想起传言中北齐皇后胡氏善妒的名声,高行听出他疑虑,淡淡道,“传言同真相是不同的。你莫担心我,我在邺城大可安享荣华富贵,此番议和过后,你在长安也会好过许多。”他喉头微梗,“你回长安去,别再记得你母亲是北齐的公主,也不要记得你喜欢了你哥哥。”
阳渊沉默不语,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和高行去邺城,而他回长安去确实是于他们而言最好的抉择。他刚刚找到一点可以依靠与安身的依仗,那人便要放开他。
“好,我不会记得的。”他轻轻道,却还是觉察到一点委屈,抓着高行的手想留住点什么,“可行哥,便是你也要忘了你喜欢我,你,你也要记住我是你弟弟.......”
他彼时心乱如麻,只想着他一定要确认高行因心上有自己而使得他在这世上有人记挂,不论那情感是因为爱欲还是因血脉,高行替他别了别头发,低低道:“我当然会记住。你是我弟弟,我会一直深爱你。”他喉头涌过短暂的哽咽,像是不愿出口,却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爱你甚过我骨血魂灵。此刻如此,永生如此。”
阳渊静静听完,待他落下最后一个字后感受到宽慰的满足,知道不论他是在邺城还是在长安,高行与他都是相爱的。这丝满足令他对即将到来的分离稍稍能够接受,茫茫天地间,他毕竟不是一个人了。
他以为高行不愿意让他去邺城的原因仅仅是他敏感的身份,降而复叛的罪臣,一旦为人攻讦高行也并不能庇护他。殊不知高钧的疯狂并不止于他同父同母的妹妹,也包括妹妹所生的孩子。
邺城确实会是他的劫难,会让他为人鱼肉的劫难。而那时他并不知道,他躲过这一劫的代价,于高行而言是什么。
回到长安后他向晋国公复命,一一对答无误后,宇文独忽得道:“听闻你有一夜并未在驿站里,直至天亮后回来,倒不知道你是做甚去了。”
“臣是去替父亲祭拜祖地,因突遇暴雨,不得不在山中度过一夜。”阳渊说,在宇文独审视的目光下一派坦然,那确实也是事实,“请公爷恕臣不报之罪。”
“你是尽孝,如何称得上罪呢?”宇文独懒懒道,“陛下很是忧心你。你可要好好替宇文家尽力,不要辜负了本公对你的宽厚,和陛下对你的记挂。”
“自然会的。”他行礼谢恩,身后,宇文独忽得长长叹息,那声音中颇多无奈之意,“陛下少年心气,又素来骄矜,本公为其长辈,虽有让权之意,却实在放心不下啊!”
“公爷国之栋梁,又乃宇文宗亲,有此柱石,大周委实大幸。”
他从晋国公府出来后便被召见入宫,得知宇文独并没有难为他宇文羿大为放心,旋即又喃喃道宇文独猖狂。他望着宇文羿眼底的隐忍,知道从前那个骄狂的宁都王是再也不在了。
这样也好,他如果还是从前的宇文羿,迟早会重蹈他两个哥哥的覆辙。
“晋国公猖狂,谁都知晓他猖狂,可你不仅不能对他不满,你还该尊崇他,讨好他,让他知道他不必再因废杀皇帝引来风波,因为你是最听话的。”
“阿渊......”宇文羿怔住,像是不知晓这是他会告诉自己的话,而阳渊拉住他的手,目光灼灼,“阿羿,你想做真正的皇帝吗?”
太祖去世之后,宇文独掌权十余年之久,弑杀三帝、独揽大权,朝野上下皆噤若寒蝉,若非前番伐齐失利、声望大损,他也不必再立了宇文羿做新帝,索性自己就登基了。
只是他野心既已燃起,便断难再休止。借着周齐合约喘了口气,必然还是要大兴刀兵、为自己造势的。因而在宇文独提到突厥来犯,是否要对其用兵时,正于殿中饮酒作乐的宇文羿随意泼了一杯酒,看了自己身侧侍立的阳渊一眼:“让阿渊去罢。”
宇文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阳渊俯身下拜,却也不做言语。许久,宇文独的目光中带了些了然与感叹,朝宇文羿拱手道:“陛下舍得,便让武平县公去罢。”
能让他真正在长安立足的机会送到了他手里,若是把握不住,便是他无用了。临行之前,宇文独将兵符交给他,他正欲辞别,他却忽然抓住他的手:“你骑射好,又得陛下信任,此番若是立了功,回来便掌禁军罢。”
他弑君之后,太后元氏和其余宗亲必然对其不满,而想往他们防得严实的禁军中插手,他一个毫无根基、易于掌控,又偏偏得了皇帝喜欢的人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阳渊抬眸,漆黑平静的眼底映出宇文独眸中鹰视狼顾之色,抱拳行礼道:“必不辱命。”
自北周归真郡长城北望,可见一河之隔的北齐朔州,烽烟四起,阳渊立在城墙之上,想着远在邺城的高行此刻又该是何情状。
是否正共望一轮明月,又是否也对他挂怀思念?
思念高行是让他痛苦而甜蜜的,所能汲取的这一点甜意足以令他无所畏惧,哪怕身处六军阵前。他麾下的千户满怀敬畏地对他说突厥人视他和北齐的琅琊王皆若神鬼畏惧,他心中欢喜得意,却故作轻松地拍了拍千户的肩:“我哪能与他齐名啊?”
班师回朝后,宇文独果然如约令他掌禁军,他知晓想要他扮演的角色,对他投桃报李、并乖觉地报告他宇文羿的动向。一日他正欲离开晋国公府,宇文独忽然在他背后幽幽叹息,他察觉那目光,只觉如芒在背:“你父亲性情刚直,不肯在北周随波逐流,也不能认清时务,却不想养出你这么个懂事的孩子。”
“阿爹想的不明白,所以他活得不痛快。”阳渊静静道,逐条向宇文独阐述自己的处境,“我出身尴尬,只有活在夹缝中才能有些余地栖身,若无陛下,博不得公爷青眼;若无公爷,也留不住陛下宠眷。”
“哦,如何没有本公,你就留不住陛下宠眷了?”宇文独眯眼。
“陛下自幼众星捧月,并不缺人记挂关怀,如今失兄失嫂、心情苦闷,才觉得臣陪在他身边可贵。”他幽幽叹息一声,声音也颇多忧愁怅然之意,“而陛下如若亲政,以他骄烈恣意、爱憎分明之脾性,何愁无人相伴同乐?到了那时候,我于陛下就不重要了。”
“你倒是很懂陛下的脾性。”宇文独点头,显然对他所说深以为然,而后话锋一转,却像是劝诫警告一般,“你看人看的清楚,也知晓怎么聪明地讨人的欢心、抓人的弱点。可你对人心聪明太过,纵然夹杂了几分真心,也难免令人察觉不快。”他拂袖而去,声音犹在府内回荡,“人的脾性没那么容易改。你在陛下身边,若一直留下三分算计,最后只怕是要聪明反被聪明误的。”
宇文独在等一个时机,一个再度伐齐的时机,这个时机并没有来得太晚:北周宣成二年,齐帝高钧暴毙。
高钧少年即位,虽对下严酷少恩,亦喜游乐,然内政外战皆寡乏力之时,确实堪称雄主。北齐新帝庸碌懦弱,名将斛律明亦因病退养,在宇文独看来,伐齐正待此时。
这确实是个极好的时机,易位而处,宇文羿也无法不心动,只是想到此番伐齐败则劳民伤财,成则帝位不稳,未免还是有些踌躇。在宇文独前来请命,称如今北齐寡母少主、而朝中无将可用时,阳渊心中一动,忽得道:“可前些年北齐有位宗亲,听闻也是少年将才、三军敬服......”
“琅琊王?”宇文独讶异,垂首思索一阵,复而释然道,“他自雁门关一役扬名后,便被齐成帝召回邺城,虽倍加恩宠,却鲜有出来的时候了,显然也是顾虑他有碍北齐新帝声望,宁可在他名声没有更甚的时候圈养起来了------如今新帝登基,他会不会容下这个弟弟都还说不准呢,怎么会放他出来迎敌呢?”他忽得提起警惕,审视着阳渊道,“你那年出使晋阳,似乎便是与这位琅琊王商议开关之事------怎的,你是与他相熟,还是看出些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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