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的银针再无出袖的机会了。
剑鞘凌空飞出,重创宁千重双膝,他支撑不住跌倒在地,捂住膝头不计颜面地痛叫出声。
我蹲下身,单手拧断了他的脖颈。
224.
回剑宗的路又长又远,我不善骑马,身上没有一分银钱,带着三师兄,一步一步地往翠逢山走。
半途遇见了来寻我的大师兄。
大师兄目眦尽裂,失声道:“雁行!”
随后又反应过来更多,一个快要当爹的人当即红了眼眶,“小师弟,你身上的伤……歇一歇,把三师弟交给我罢。”
我说:“不。”
回家的路缩短了半程,踏入剑宗门槛时,正值天光破晓。
像极了我上辈子死的那一日。
宗祠内静得骇人。
我说:“是我做的。”
我爹给了我一巴掌。
他让我不要胡说八道。
我说:“千真万确。”
死而复生,预知世事,如何能够不付出代价。
225.
谢陵半路接了回山的急信,人刚到溪里城,调转方向直奔百草门。
慕姐姐和老门主一并被他请来了剑宗。
他们来不来,于我都无分别。
我娘这些日子掉了一缸眼泪,是我身为人子的不孝之处。
她端着粥碗立在桌旁,柔声道:“小初,吃点粥罢。”
“阿娘,我不饿,你去忙罢。我陪师兄待一会,没甚么事就不必唤我了。”
226.
在老门主抵达剑宗前一夜,翠逢山上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江御风伸手想碰一碰我的鬓发,叫我谨慎躲开,伸出的手掌在半空收了回去。
我冷眼看向江御风:“宁千重是我杀的,你要替他报仇?”
他摇头,将他身旁的瘦削男子介绍与我。
说是枯木教的右护法,庄应容。
我与这位右护法素不相识,只知他善用毒,善医术。
……等等。
我的脑子兴许是锈住了,管不得他怀揣着何种心思,木然退后一步,让他二人进去探看三师兄。
庄应容说,三师兄不是没有救。
我扯了扯嘴角,赶走了他二人。
江御风深深望我一眼:“常雪初,你应当信我一回,为的是你自身。”
227.
老门主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药理,简而言之,得出了与庄应容一致的结论。
我既想相信,又怕他们联合起来骗我,悬着个虚空的袋子,让我到死也抓不住甚么。
228.
翠逢山一片死寂。
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将自己同三师兄关在一间房里。
如此往复,直至一只出头鸟踢开了房门。
那只出头鸟名叫谢陵。
我麻木地听他装模作样地说上一连串开导之语,掀了下眼皮:“说完了?你出去罢。”
许是这般态度激怒了谢陵,他握起拳头,红着眼道:“阿雪,你何必要这样折腾自己,李雁行在你心中就这般要紧?”
“是。”
我提起太素剑,慢慢踱至谢陵身前,面无表情道:“情之所至,难舍难断。”
谢陵一怔,难以置信道:“阿雪!你在说什么?”
剑尖抵上谢陵衣襟,我低垂着眼睛,轻声道:“陵哥,不要把心放在我身上。我心中……已有最难忘。”
229.
谢陵走后,我收敛了数日的心绪仿佛空出了一块。
剑崖自此成了我的住处,我始终不曾忘记,三师兄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好好活着。”
至少再活一年。
活到上辈子,江御风屠我满门的那一日。
230.
我娘是唯一一个能够踏进剑崖的人。
我无颜面见我爹,可在娘亲面前还能勉强做一个孩子。
她总是笑着来见我,手中提着我爱吃的糕点,见我吃完,才会离开。
我每次吃得都很开心。
是甜是咸,或辛辣,或苦涩,都不重要。
我从未告诉过她,大约在两个月之前,我已经尝不出糕点的味道了。
老天庇佑我爹,让他修炼无情诀时止步于第三层。
这便是伴随第四层的后果。
心生杂念之人不可修炼无情诀,我的心交托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胸腔空空荡荡,又怎么会受心绪影响。
修无情剑的秘诀,从来都不是心思纯善,性子冷淡。
所谓无情,是俗世里走过一遭,再洗清一身红尘。
尝过动心滋味,方知忘情苦痛。
如此一来,才有机会练就无情剑。
231.
又是一个冬天。
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若是我不曾重活一世,上一世的三师兄会否保全性命,好好地活下去。
以命换命,换的究竟是谁的命,又是哪一世的命。
若非我娘提醒,我不曾记起今日是我的生辰。
一岁匆匆过,去岁与今夕仅仅相隔一载,于我而言却是恍如隔世。
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三师兄身负太素剑,猝不及防地闯进了剑崖。
做梦于我已是家常便饭,他不能出现在我面前,于是时常闯入梦中同我相见。每每梦醒,我总是想大哭一场,然无情诀决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只得漠然地摘下一片竹叶,收敛进匣子里珍存。
一年轮转过大半,与内力一同增长的还有封存的竹叶,如今我已然拿出了第三只匣子。
我当梦里的李雁行又要沉默地教我出剑,或是站在檐下陪我听雨。
他却猝然开口道:“小初,师兄让你好等,若是恼了,便向我撒气罢。”
“……师兄?”我艰难张嘴,只吐出了这么两个字。
梦中的李雁行颔首:“是。”
不过是生辰当日喝了些酒,我万不曾想会做这般美梦。
在这个梦中,三师兄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我剥开他的外衣,将手掌贴到他胸口圆形的伤疤处,颤声问道:“师兄……疼吗?”
那日之事过了这么久,依然历历在目,我这个胆小鬼,总是不敢去回想,只能在梦里问一问他。
他摇摇头:“都过去了。”
那一瞬间,我骤然在梦中突破了无情诀无形的禁制,抱着他的腰身嚎啕大哭。
捡回一条命的三师兄与以前一般沉默寡言,就这么在剑崖与我一同住下。
冬日严寒,我每日练完剑便缩在他怀里取暖,纵使我并未觉得有那般冷。我抱着匣子扑进他怀中,将我这一年里修炼无情诀的心得说与他听,而后抱住他喃喃道:“师兄,现在我已不再会受无情诀困扰,每梦见你一回,便从外头的竹林揪一片叶子放进去,你看。”
他晃了晃神,接过那匣子,怔怔地盯了一会儿。
我望着他英气的面颊,仗着是在梦中,小心翼翼凑过去说道:“师兄,我好想你啊。”
因着是梦境,我说起话来亦是颠三倒四,时常模糊了两辈子,将上辈子的事也拿出来讲,教他听得满心疑问,却也不曾开口询问。
不知为何,在我吻上他时,他的眼睑轻颤了一下,有如初次般不知所措。
兴许是我做梦的缘故罢。
第41章 无情剑(七)
232.
我与梦中的李雁行度过了一整个冬天。
今时不比往日,我练了一年多的无情剑,与他过起招来早就不似以往那般吃力。
久而久之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这几月里多有荒废,将时间全都用来与他醉生梦死。
待到草长莺飞之时,我叹了口气,抱着他道:“师兄,今日是哪一日了?”
他答道:“三月初二。”
再过十日,便是我前世身死那一日。
三月十一当日,或许是无心,抑或是有意,谢陵将我带下了山,恰好避免了一场针对无情剑宗的屠杀。
数年后,我方才知晓,三月十一不是甚么要紧日子。
——只是谢陵与江御风的亲爹,江逢春的祭日。
我看着他的脸,心头抽痛了一瞬,情绪很快无影无踪。
“师兄,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吗?”
“甚么事情?”
“去年我浑噩度日,失约未去祭拜程姐姐,如今天气正好,是该去看看她了。”
233.
去岁清明,我并未去赴闵晋的遗约,自然错失了《宝相经》丢失的残页。
不过这并不重要。
我靠在一旁的树干上,喃喃道:“阿姊,你不会怪我罢,明明说好清明来见你,却迟了近一年时间。”
青草绕茔,林中风过。
“重活一世,分明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我竟活得愈发糊涂了。心中有无数未解之谜,恐怕也来不及找寻答案了。你说,老天爷因何将这事安排到我身上呢?”
“如若能叫我自己做决定,我必定不会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林外身影茕茕孑立,微风拂过衣袂,在春日里竟显出几分萧索。
三九走到初春,足足相伴了百日,亦真亦假,取决于我的一念之间。
李雁行使剑时,右手拇指不会向内扣紧。
李雁行斟茶时,更没有用左手持盏的习惯。
有时我夜间忽而梦醒,两条手臂始终牢牢地环在我腰上,是克己复礼的三师兄向来做不出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