涔涔汗珠从脊背蜿蜒至后腰,体内急剧运转的内力开始发作,我费劲浑身气力绷住了面容,才没叫江御风察觉出异样。
我似乎弄错了什么,从一开始便错了。
239.
江御风指节微动,扭头盯了我一眼:“小矮子,你怎么了?”
“我没事。”
地上瑟缩之人眸光微动,往某一方向投去一瞥,恰好被我捕捉进眼里。我不动声色地暗自调息,抬腿踹在他心窝上。
“你是剑宗弟子。”
他方才望的方向,是剑宗内门弟子才知的密道。
可我从不曾在翠逢山见过此人。
“咦?”江御风憋了半天,忽然又将手覆在了他的面皮上,从额发处往下一扯,竟活生生揭下了一层皮!
那面皮方揭下,便在江御风手中团成一团,又轻又黏,与人体肤色一致。他用指腹捏了许久,也没瞧出是个甚么材质,这才想起来问道:“你这一手易容功夫是跟谁学的?”
室中无人应答。
从指尖到嘴唇,自江御风无意叫他露出真容后,我便颤了起来。
“哎,怎么有些眼熟,你是……”
江御风拨开此人散乱的头发,话语戛然而止。
不用他说,我一字一顿道:“……大师兄。”
240.
“……怎么会是你。”
此刻我应当怒急攻心,面容剧变。可无情诀的真气在我体内加倍流转,我只是用一种近乎毫无起伏的语气说了这么几个字。
无情剑宗的大徒弟许穆出身名门,为人和善,从未有过如此落拓的时刻。纵然他披头散发,衣裳湿透,依旧露出了笑意,盘膝于原地,仰头看向我,道:“小师弟。”
“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罢,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全部。”
我攥紧了拳头,道:“什么问题?”
他不疾不徐地扫了我与江御风一眼,问道:“你今日为何会在师娘房梁上守着,还同枯木教教主一道?”
我自然不会同他透露复生一事,淡淡道:“今日我不愿和谢陵待在一处,便来看看我娘,至于江教主,和他遇上是巧合。”
许穆略一思索,惊讶道:“你竟知道日日陪在你身边的不是李雁行,你莫非和阿陵也……?”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好,好一个巧合,算我气运不佳罢。”许穆笑笑,不在意道:“现在轮到你问了。”
我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小师弟,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问话也要说清楚些,师兄才好回答你的问题。”
我一把擒住他的衣襟,冷冷道:“你为何要对我娘下杀手?”
他的手腕脚踝皆被江御风的铁丝线捆缚住,艰难地摆正身子,“自然是为了祸水东引,再搅浑无情剑宗这一池水。”
“江教主,”他笑嘻嘻地望向江御风,“虽说我是打算借你名号一用,可我也帮了你一个大忙,让你知晓了自己的亲弟弟还存活于世,是不是?”
江御风一怔:“是你让那个林青递信的?”
……林青。
我眼皮一跳,临时改变了念头,问道:“你可认识……程惜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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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无情剑(九)
241.
云二小姐去年五月诞下了一个男孩,许穆替他取的名字与上辈子的小侄儿全然不同,我听我娘提起时,也未觉有甚么问题。
许穆似是在脑中思索了一瞬,少顷,抬起眼来,“你说小若啊,自然是认识的。她是个好姑娘,这易容的功夫也是我跟她学的,可惜了,她走得早,福气也薄,没能生下我的孩子。”
“噢,对了,”许穆笑了笑,“这易容的手段,我还教了宁千重,只可惜他实在不是个机灵的徒弟。”
江御风悄然伸手揽住摇摇欲坠的我。
我明明不会有多余情绪,眼眶却几欲泣血。
宁千重是如何在剑宗蒙混度日,而我在逃出石窟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又为何恰好是许穆。
“无心插柳柳成荫,小师弟,虽说宁千重技艺不佳,可却歪打正着,促成了件让我至今想起仍会发笑的事儿。”
“原想着借宁千重的手重创李雁行,不成想,还是小师弟你能干,一举要了他那条贱命。”
我扼住了他的脖颈。
一年多前,宁千重就是这么丧命的,如今有人要与他作伴去了。
我空空荡荡的胸膛里仿佛一夕之间长出了一颗心脏,许穆每说一个字,便在心上多划上一刀。
许穆脸色涨紫,于咳嗽间断断续续道:“小师弟,你、想一想,若是杀了我,便是、与许家做对,与、朝廷做对,无情剑宗、担得起这个责吗?”
“常雪初敢不敢杀你,我不能保证,但我孤家寡人一条命,你说我敢不敢杀你?”江御风攥住了我的手指。
我猛一松开手,低低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许穆的身子拧成了一把弯弓,咳得有如痨病鬼一般,缓缓道:“小师弟,你问的问题太多了,还是自己动脑筋想一想罢。”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话音未落,许穆浑身大穴被我用尽气力封住,整个人瞬时间七窍流血,却还留了一口气。
我挣开江御风的胳膊,将密道和室门一并封上。
无人经过,他将在密闭的练功室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242.
我走不了多远了。
修炼未至第七层,我便预先动用了无情诀第七层的功法,为的是今日与江御风在所难免的一战。
可我预想了几年的今日,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土崩瓦解,零碎的尘土将我压得喘不过来气,辅以体内肆虐的真气,催着我就近踢开一间房门,撑在门闩上的手被随后赶来的江御风一把抓住,渐而脱力倒在了他身上。
江御风的武学造诣亦是极高,三两下便探知我周身真气凌乱不堪。
我知晓他是在想法子留住我的小命,可我此时无暇念及这些,清醒与茫然两种状态在脑子里交替,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江御风神色凝重,将我打横抱起:“小矮子,你家中可有懂医术之人?”
有自然是有的,不过却无人能救得了我。
我摇摇头,说:“放我下来。”
243.
我没什么力气地伏在他膝上,拼凑出了上辈子未曾勘破的真相。
三月十一傍晚,江御风密探剑宗,向我爹递了战书。
上一世谢陵早早从许穆口中得知身世秘辛,大约是不愿在生父祭日与仇人假意逢迎,再添上一点不多不少的真心,寻了由头将我带离翠逢山。
只是不想天意难测,回山时依旧未能躲过这一劫。
同时,许穆易容成江御风的模样,杀了我娘。
我爹闻讯下山去追江御风,在山间野草中鏖战一场,两人约莫都没落得好处。
其中或许有宁千重与许穆里应外合,合二人之力,在我爹赶回之前,暗害了三师兄。
三月十二清晨,我与谢陵重回剑宗。
至于谢陵为何会知晓自己的身世,上辈子没有我从中阻挠,许穆早已让他兄弟二人见过面了。
伪饰成江御风的许穆大摇大摆赶来,顶着枯木教教主的面容,一剑刺穿我的胸膛。
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时至今日,不是造化弄人四个字便能全盘概括我此刻的心境。
江御风一声不吭地替我调息,腾出一只手抚着我的脸,温声道:“小矮子,莫怕,今日我决不捉弄你,你安心躺着便是。”
“不必了。”
244.
多活了一千多个日夜,我现在很想找一个人,说说埋在心里的话。
江御风大约是个合适的人选。
是不是也没关系,反正此刻只有他在我身旁。
“江教主,你可知我为何第一眼见你便对你生出敌意?”
江御风迟疑道:“……是为着上一辈的恩怨?”
我不大能使得上劲,拉住他的衣角,让他凑近些。他顺势让我靠坐在了他怀里,塞了一颗甚么药丸到我嘴里,“能让你舒服些的。”
哪怕他给我喂的是毒药,我亦可泰然处之。
“不是,”我只觉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又格外暖些,便往他怀中缩了缩,“我从未听我爹娘谈论过谢陵的身世,知晓父辈恩怨也是在从京城回来之后。”
“你神通广大,想必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我切切实实是从地府走了一遭,又重回了人间,凌霄山庄那一见,便是我死而复生的第一日。”
江御风神色凝滞,停顿一瞬,笑道:“小傻子,你可是糊涂了,编出这等理由来糊弄我。”
“那你便当我是在胡说罢,”我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并不执着于聆听者信任与否,“上辈子的这一日,我从溪里城回到翠逢山,得知了爹娘惨死,三师兄经脉尽断的消息。我连滚带爬跑进院中,残存一口气的三师兄甚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没等来大夫,等来了一个口口声声称呼谢陵为弟弟的人。”
“谢陵唤他江教主,我方知这个夺了我满门性命的人,原来是枯木教的教主。我没有本事,武功更是不行,唯有用这条命,替三师兄挡了一剑。可老天爷也不让我这么轻巧就死了,偏偏让我回到十三岁那年,将上辈子没走完的路,再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