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呼吸很压抑,是刻意调整过的频率,仿佛担心梁玄琛听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此人地位尚在李公子之上,武功恐怕深不可测,梁玄琛在考虑以命相搏的胜算。这次出门,真是流年不利,不过来卖点药材,却是碰上了仇家。他脑海里搜索一番,考虑当年行走江湖时得罪过的人。这里面一多半也算跟他有过命的交情,而仇人……还活在人间的真没有几个了,皆是十恶不赦之辈,早让自己杀了。偶有漏网之鱼,这些人做过什么,心里也清楚,哪里还敢来找他寻仇的?躲都来不及!便是自己瞎了,别人有了可乘之机,而同时自己也算不上威胁,他不欠别人的,不担心有人来寻仇。
那人站定在梁玄琛跟前,久久地不开口,也不出手,就是光在那里盯着自己看。
梁玄琛感觉到耳边一热,他立即出手一格一扣,挡住了对方伸过来的手。
男人的手,掌心粗粝,惯使兵器,从手上传来的力道可知拳脚功夫了得。
“国舅爷受惊了,卑职马上送您回客栈。”刻意压低的嗓音,喑哑到听不出音色,梁玄琛觉得耳熟,这人认得自己,他应当也认得对方。
“你是谁?”
来人的嘴唇几乎靠着他的耳朵,这已经超出了君子之交的范围,“你听不出来?”
梁玄琛的确听不出来,只觉得熟悉,但一时竟无法确认,只道:“听不出来,阁下高姓大名?”
“不重要,无名小卒罢了。”轻描淡写的声音。
来人正是常清河。
常清河语气很放松,手中却捏紧了随身携带的小药瓶。在这次见面以前他就作好了充分的准备,这种药自去年梁玄琛在蜀中现身他就开始准备了。吃小小一颗还会导致腹中绞痛,但是最主要的目的是改变音色,以前接受训练的时候,师父就教过他们如何配置这种药,一个人易容可以改变面貌,但是声音却很难改变,受训以后固然可以模仿另外的嗓音,对于特别熟悉的人,却只能靠吃这种药掩盖。梁玄琛自失明以来,特别训练了听力,非吃药不能蒙混过关,他不想露出马脚。
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匕首划破的掌心,他用手绢擦了擦,伤口处又有血渗了出来,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听说,国舅爷到成都府来经商?”
“卖的是一种很好的金疮药,你需要吗?”梁玄琛鼻尖闻到血腥味,不知道是自己锁骨处的,还是对方也受伤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另寻个去处。”
“我想回客栈。”
“我送你。”常清河说罢,从地上捡来那跟白玉紫竹杖,交到梁玄琛手里。
梁玄琛接过来欲点地探路,常清河却把另一端攥在手里,“我带路,你跟我走。”他踢开了挡道的破桌烂椅,引梁玄琛出雅座下楼来。
茶馆老板上前道:“二位客官,看把这里折腾的……”
常清河将碎银子交上,权当补偿,其实他若一瞪眼,对方也就不敢上来论是非,过去他便是这样的人,自从认识了梁玄琛,他现在谈吐气度也越来越像个体面人。
常清河上前查看了晕厥的地空水空,他冷冷一笑,索性出手点了对方的穴道,让他俩睡久一点,接着又唤来茶馆伙计把两人带到一旁休息片刻,只说没有性命之忧,一会儿醒转了再派人来接便是。
上了马车,梁玄琛掏出怀中的黑玉断续膏,用手指捻了一点点欲擦在锁骨伤处。然而那里划开的血口子跳腾着痛感,一时也涂不均匀。常清河把膏药接过来,小心替他涂抹,膏药所敷之处,血液立刻凝固起痂,一阵刺痛过后,伤口只觉清凉麻木,痛感都减少了。
常清河又捻了一点点膏药,往自己掌心里擦了,“果然是好药,难怪价比黄金。你手里还有多少,我都要了。”
“只这一瓶,一两黄金,或者一百两银子,小伤可用百次,大伤可止血接骨活命。”
“刚刚我救了国舅爷一命,这一盒膏药不能赏给在下吗?”常清河促狭地说道。
梁玄琛道:“大恩不言谢,我的命难道只值这一盒药膏不成?”
常清河轻轻地笑了,点点头,“说的也是。”
梁玄琛又道:“不瞒阁下,药膏不是我的,我只是帮着来卖,赚的银两还得带回去交给衙门里。这是拆封的价格,若是没有用过,还得收你更多银子。”
“好,我出门没带这么多银两,回头给客栈送过去。”
“你倒是出手豪阔。”梁玄琛笑道。
常清河盯着他看,很想凑上去亲一亲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梁玄琛并没有立时放松下来,可见是防着自己的。
“堂堂国舅爷,跑出来经商,有辱身份。”常清河不服气,因为他那么做,都是为了林明诚。
梁玄琛不以为意:“三教九流,我都尝试过,经商怎么就有辱身份了?我朝起于草莽,一百年前,哪个皇亲国戚身份尊贵来着?”
一句话,为了林明诚,当个贩夫走卒又如何呢?
第39章 何承望
两人在客栈门口道别,梁玄琛再一次询问姓名,常清河道:“国舅爷以前在军中领兵时,卑职乃……四爷梁正珲手下的小兵卒子,他日有缘再见,我会告诉你我叫什么。”
梁玄琛乍一听到四弟梁正珲的名字,不胜唏嘘。“故人相见,也算有缘。”
常清河道:“在下这几天到蜀中,乃是给军中采买伤药,如今我在东海水师当差,国舅爷以后若途径江浙,可来寻我喝一杯水酒。”
“你都没有留下姓名,他日我怎么去找你?”
“你到江浙之前,只派人向驿馆递信,我自会来寻你。”
梁玄琛道:“刚刚与我打斗那人,我自己却想不起来何日何时结的仇,他似乎与你相识?”
常清河看着他,早已相好了托词,“那人原是宁王麾下,宁王倒台后残部收编到各处,我与他既是同僚一同来采买药材,又彼此有些私交。不曾想他一心觉得宁王的谋反大罪,乃是国舅爷做了局陷害,此番大概是前来给旧主报仇的,所幸未铸成大错。我回去自当好好管束属下,让他来给国舅爷赔罪。还希望国舅爷不要告发他,要不然他一颗脑袋不够砍的,连我都要牵连在内。”
梁玄琛点头:“好说!七王之乱,朝廷元气大伤,这些王爷们的手下,心有旧怨也是难免,我看他武功不弱,定是个人才,还当好好规劝才是。”
两人又谈了一番时局,就此道别,白师爷在窗口探头望望,待梁玄琛上楼,他奇道:“跟你说话的是谁?你带了小厮出去,如今怎么只自己回来?”一见领口的地方,白师爷眉头一皱,”怎么还受伤了?”
梁玄琛一屁股坐下,“别提了,遇到个来寻仇的,差点不明不白让人给宰了。”
白师爷想来查看伤口,又觉得掀人家衣服不妥当,“伤口不碍事吧?”
“皮外伤,已经上过药了。”
“刚刚那人是帮你的?”
“幸得他出手相助,寻仇之人还是他同僚,说是回去会好好规劝。”梁玄琛本来就心情不佳,出趟远门还遭遇莫名奇妙的仇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过了一会儿,地空水空也回来了,都受了不大不小的伤,哼哼唧唧哭哭啼啼在那里咒那姓李的祖宗十八代。
到了晚上,果然有几名小兵到客栈来送银票,白师爷验看银票后差点炸毛,他把梁玄琛拖到一边低声道:“一盒膏药你卖他一百两银子?那傻子也买?”
梁玄琛道:“我也是信口开河,哪里晓得他还真买了。”
白师爷道:“这军爷真有钱,咱们还有十几盒,一起卖给他吧!”
梁玄琛把小兵们叫进来,又送了一盒药膏给人家,让他们回去问问他们家大人,他朋友处还有这黑玉断续膏,问要不要,一起收了的话可以便宜点儿,打八折。
白师爷心中“砰砰”直跳,快要坐不住了。
小兵们不敢擅作主张,只说回去会代为传达。
“对了,你们大人叫什么名字?”梁玄琛问道。
“我们大人姓何,何承望。”
“何承望?怎么写的?”
小兵笑道:“公子,小的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只知道这么念,你问我怎么写,那我可真不知道了。”
梁玄琛点点头打发了小兵们,白师爷都要站不稳,吓得双腿发软,坐在椅子里喝茶压惊,“如果他真是要全了,这么多银子,咱们如何带得回去啊?”
梁玄琛笑他没出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哪里晓得军爷自有军爷的办法,人家没有那么多钱,但是提出来先赊着,药全部带走。
梁玄琛很不乐意,提出来至少给点儿定金也好。
小兵们跑来跑去地递话,都快哭出来了,求二位爷索性再见个面,好好商谈价格。这事不知道怎么的又传到唐门去了,没等何承望来谈价钱,唐门先找到梁玄琛,直说他不够意思,有这么好的药也该先跟老主顾谈,怎么便宜了外人。
这样,唐门以六折,每盒六十两的银子全部收购,钱货两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