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座军帐,娘希望,你是这世间最纯一不杂的君子。”
颜岁愿跪在雪地,喘不上气,“娘!我没有错!你为什么要让我离开军营!”少年低头倔强着,“我无错!”
颜母瘫坐在雪地,望着不见天日的铅云,“依照大宁律疏,你父亲错了,你也错了。败坏军纪钢律的人,理应离开。如果可以,娘还希望你日后白衣无垢一生,就做个清闲子弟,膏粱纨绔也无妨。”
“娘!”颜岁愿抬着头,额间青筋凸露,劲间血脉膨胀,他不可置信的瞪着双眼。眼前这个虚弱若一缕风的女人,从前唯恐他不能出将入相。从前,母亲最常说的就是——好男儿当文能持节云中,武能封狼居胥。
这样心怀壮志的母亲,让他退,让他放。竟以命相逼,使他一身沉郁离开。其后一年病体折磨,也仍旧在告诉他,忍让宽仁,天下太平,门庭赫奕。至死不改。
风动影乱,一卷书页任风吹动,页页狼藉。
从持节云中、封狼居胥,到清闲子弟、膏粱纨绔。颜岁愿花了十年,才勘破其中变化缘由。
先平帝驾崩的那一年,做了太多太多准备。大宁兴宜十年,家破人亡、冤屈沉海的,何止他一户。
十年,足够将一个眉目英厉、风姿飒爽的少年将军,风砺沙磨成眉目温吞如水的文人。颜岁愿这块独具天然的璞玉,终于刀削斧劈成气润温玉。倘若朝堂不是一派畏畏缩缩、营私舞弊、党派林立,他也许连性子都是框在《礼》书。哪里还有性直如弦的作风。
思及此,颜岁愿不由得一笑。他性子确实是变好了,连程藏之都忍下了。
“颜尚书不用午膳,却在这里傻笑,怎么难道是想我了?”
一抬眼,程藏之那张昳丽冶容放大在眼前。
颜岁愿掌间握碎信纸,往后仰着身子,疏远着程藏之道:“程大人,本官从来不结党营私,请程大人自重之余,也要保持适当距离。”
“你这是觉得我黏人了?”程藏之嘴上如此说,却欺近上来,“岁愿你的人动作可要比你利索多了,居然都敢在我的人前面到兖州了。”
“程大人粘不粘人,程大人心中无数吗?”颜岁愿面温润,“程大人着急送死,本官即将解脱,自然得要一早派人去给程大人掘好坟墓,也好程大人早日入土为安。”
“……”程藏之觉得腮帮酸疼,却还是道:“颜尚书最近有点牙尖嘴利。”他捂住心口,“句句都扎在心上,我看我这心口的伤是痊愈不得了。”
不理会程藏之,颜岁愿将掌中碎纸屑散在铁盆,而后浴手,待要擦拭。却被程藏之拦下,湿冷的双手被对方捂着,愣神间听对方说:“颜尚书这是跟谁传情书呢?”
颜岁愿欲要辩驳,却又听程藏之快语:“让我算算啊。”俊丽逸长的眉挑起,倒真有几分思考的意思,“是不是也姓颜,又或者姓李。我这一时之间,居然也犹疑不定是哪个。”
三言两语之间,颜岁愿已然扫去眉目间的润色,冷霜覆眉。声寒刺骨,“程节度使,将手脚动到本官这里了吗。”不是疑问,是肯定。
程藏之不以为然,仍旧散漫眉宇,一副心不在焉,却说惊心动魄的话:“我不是已经对岁愿动手动脚三年了吗。不差这零星几点,”他骤然掀起眼帘,目光如芒,“岁愿要不要替我排疑,你说我是杀哪个好?”
“……”
这言语听着清淡,但颜岁愿却从中觉察杀机,前所未有凌冽杀机。
程藏之一向对他不着正调,近来更是如剪断双翼的雄鹰、拔去锯齿的猛虎,温和的都让他险些以为,对方真是个流连温室的纨绔浪子。
此刻,颜岁愿不得不正视程藏之。他蹙眉,“程节度使,这是要宣战吗?”
一个午间,两个人便剑拔弩张,火-药-味浓郁。
久久不言,程藏之觉着颜岁愿湿冷的手回温,才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容易上当,是温柔乡能轻易蛊惑的人?”
颜岁愿一愣,无言可答。既已被识破,何须多言徒曾累赘。
程藏之握紧他的手,力气极大,仿佛要捏碎骨骼,低声道:“他们之中一定要死一个,我希望那一天,你不要与我反着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程:你现在可以抱抱我求安慰。
颜:作者0点存稿,所以你就活在梦里???
忽然间发现 征蓬出汉塞……无形中化用没反应过来…补充出来了……
第40章
颜岁愿舒展的眉,被蜂蛰一般蹙起。
程藏之见状,顿然回神,松了手。缓而叹息,幽幽道:“觉得疼,为什么不说?”
掌背已泛清白,颜岁愿却浑然不知,道:“程节度使,于我而言,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难以忍受的。”
“如果不是我发现的话,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藏着掖着李湮!”程藏之努力遏制着暴戾。
他一双狭长眼眸,褪去冶丽风韵,是一种极致的冷厉。万物至极,都是能杀人的毒药利器。出色容貌尤为是,若是轻视,死无全尸。
颜岁愿了然,淡笑如烟,神情如一口无澜古井,幽深寂寥。
“不打算说点什么?”程藏之脑海、耳畔,皆是来路上那个暗卫所言。
‘夔州的守居王一直与颜尚书有联系,只是不密切。’
‘这是我等截下的夔州来信。’
‘每月十五封。’
‘封封都问颜尚书……却封封未至颜府。’
颜岁愿无畏直视,“程大人既然知晓,何必再问。”既已筹谋,何会畏惧程藏之发觉。
原本是来蹭饭,程藏之却弄个穿心凉。见颜岁愿丝毫不辩解,他扯一抹讥笑,冷的刺眼。而后,撩袍而去。
候在门外的赵玦垂首低眉,心说,人人都在传的无名男子是他家公子,却不想颜尚书当真另有藏娇,还藏在夔州。可真是跟公子犯冲,冲到血海深仇上去。
御街疾步,程藏之被雪白的光芒刺到眼,骤然停步,道:“夔州来信呢?!”
赵玦被炸嚷醒,惊的当即从怀中掏出暗卫截下的信封,递过去。
抽出信笺,撒相思红枫的纸页上,第一句皆是——颜岁愿今日可曾表露情绪?
轮番阅览信笺,每一封相思红笺,第一句都是这句。
赵玦小心翼翼地说:“公子,这些信笺,没有一封入过颜府。颜尚书,应是不知道这事。”
程藏之额心的热度凉下,“他还算识相。”
“公子,午后的诵经焚文,还去吗?”赵玦提醒道。
“去啊,当然要去啊!”程藏之神情再去阴郁,“他想暗度陈仓,也要看我近水楼台给不给他机会。”
赵玦张张嘴,他想说,公子,兴许夔州那位不是那个意思呢。面对正在火上的公子,他不敢轻易出言。
斋宫里几群小太监,将设案上的熟宣收集。一个身形瘦削的小太监,将颜岁愿所抄尽数收缴,呈给内侍常杨奉先。
小太监道:“杨公,程大人没有抄,颜尚书抄的都在这里。”
杨奉先微微颔首,而后翻起颜岁愿所抄写的纸张,直至最后几页。急促一笑,而后将两页纸张掩折着抽出。说:“颜尚书和程大人午后的祈祷文,也不要急着烧,拿来于我过目。”
小太监见内侍常面带满意,当即谄笑着道:“奴婢明白。”
元宵节前一日,斋宫里,皇帝李深亲临大殿,烧一祭御笔祈祷文。以求上苍佑大宁,佑天下生民。
祭仪足有两个时辰,但李深嗅着线香,觉头痛欲裂。还没支撑到大臣们写完祈祷文,便不慎栽倒在佛手蒲团。
一众宫人吓得鸡飞狗跳,七手八脚的将李深抬回宫去。
恭送帝王离开,众臣摇摇头,小声嘀咕着。
“皇上的头疾都如此严重,竟也还是不肯立后。”
“立不立后不是要紧事,要紧的是皇储——”
“唉哟,你们可别乱说!当心有心人听去,要了小命!”
正在他们等人议论到,会是哪个宗室子承嗣,前面的内侍常已经在高声呼道:“各位大人的祈祷文可作好?若是作好,内家便遣人收齐奉于皇天后土。”
众臣忙不迭停止交头接耳,忙于各自的祈祷文。
程藏之踱步过文臣,见个个都是洋洋洒洒一篇祈祷文。行到颜岁愿这边,对方沉着脸,显得异常阴郁。
因是头回见颜岁愿这般阴森脸色,程藏之觉着惊诧奇异,“颜尚书,你这是把心上人弄丢了?”
应声抬眸,颜岁愿定睛看程藏之,对方表情没有一丝错漏,茫然惊讶。他目光似要细腻成一缕缕隙罅之光,将人心探究,缓缓道:“程大人说笑了。”
两人午间才在刑部交锋。颜岁愿心中讶异,程藏之这忘性未免太大。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又能来跟自己调笑。
程藏之毫不自知,道:“那你这一副黯然魂殇的样子,可真——稀奇。”他话锋一顿,“难不成是丢了金屋藏的小情人?”
“……”颜岁愿想问,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忽然而笑,却无半分笑意,说:“小情人倒是没有丢,是本官写给小情人的陈情书,丢了。”那两张熟宣,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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