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慎言哑然,只觉得从前他认识的那个上善若水的谦谦君子,现在已成了吃人的恶鬼。可他却仍觉得这样的季麓生依然像他的神君仙人一般,叫他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仿佛只要他在,纵是无边炼狱,也如仙府瑶台。
之后二人未再聊些什么,这一番对话已经够辛慎言消化一会儿了,他一下想着季麓生方才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一下又恍惚间看见那穿着月白衣衫的少年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宫殿中,于是眼皮越来越沉,又睡了过去。
窗外沉沉的夜色压进殿中,一片寂静,只余些微烛火哔剥之声。
季麓生趴在辛慎言身边静静看着他睡着的容颜。和这个小伴读认识已经有六年多了,他对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已经没有印象了。那时老皇帝封他为太子,命辛意远做他的太傅,他自然依旧装作尊师重道的样子给老皇帝看,何况这辛意远本身就是个名动天下的大儒,先帝继位后对他颇为重用,自然要好好笼络。所以他特地备上厚礼去拜谒,当时只没来由地觉得辛意远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对于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辛慎言,全然没注意到。
后来几番交谈,发现这人真真是无趣得紧,学问没他叔父好,倒把辛意远的木头脾气学了个十成十,可就是这样一贯不会曲意逢迎的人,却私下向他表示亲近,不管他如何冷待,都傻乎乎地朝自己靠近。自母亲薨逝之后,他变得多疑敏感,季麓生觉得像这样无端朝他献殷勤之辈必然是为了攀龙附凤,可他出宫开府之后辛慎言竟没趁机找他在朝中要个一官半职,而是跟着他进太子府做了个没正经名份的幕僚,这人好像就是为了跟在他身边似的。就是那次开始,他觉得这个小伴读并非真是个循规蹈矩,只会读圣贤书的木头书生,他是有脾气有坚持的,只不过季麓生看不懂他到底想的什么。
直到最近,他发现了辛慎言的秘密。
季麓生找到那盒信件时有些惊讶和疑惑,他不懂为何辛慎言要骗他说他叔父已经把东西带走扔了,更不懂他为何要私藏起来这东西,但转念一想,才后知后觉当年的事颇有蹊跷。偷偷放走自己叔父是在情理之中,但他竟死板地恪守孝道到要以身相替的地步?又为何做出后面这些事?
他轻轻地捏了把辛慎言的脸蛋,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季麓生仔细思考了下与辛慎言相处的这些年,他毫不掩饰的靠近,冒着惹上杀生之祸的风险也要放走辛意远,还藏起来了他们俩的定情之物……怪自己毫无察觉,这小伴读竟不知何时喜欢上了自己,还泥足深陷。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升起了“就该如此”的念头,可看着这张与辛意远肖似的脸,特别是此刻他闭着眼睛睡着了,便与辛意远更加相似,于是他也十分茫然,到底对辛慎言是什么感情。
*
第6章 难鸣
时近年尾,阖宫上下都在准备过年了,辛慎言便在一片忙碌中调养着身体,连日来被林照儿强灌了不少珍奇补品,冬日里本就干燥,直把他补得险些流鼻血。
“今年陛下仍旧是宴请前朝,已经吩咐下去为您做新衣裳了,花样颜色还没定下呢,言哥儿想要什么样的?我去和尚衣局说。”
辛慎言失笑道,“随意吧,往年这事也从不问我,怎么今天拿来说了?”
林照儿听他问起,心中其实有些激动,可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欣喜,便强做从容说,“是德寿公公问的,说是陛下特意嘱咐的,叫人给您裁衣裳。”
“他管这个做什么?”辛慎言满腹疑问,觉得皇帝最近越来越奇怪了,“我没什么特别钟意的,也不要为难尚衣局,就按我平时穿的做几身便罢了。”
“那就一身天蓝,一身水碧,一身月白?”
“嗯。”
林照儿撇了撇嘴说知道了,转身去了。
辛慎言摇摇头,接着看自己的书。
皇宫另一边的尚书房,德寿挑了几块布料来给季麓生过目,后者只是瞥了一眼,没什么心思过问。
“这几个都不错,各做一身便是了,不必再拿来问朕。”季麓生扔下一本奏折,将朱笔放下揉了揉眉心,“对了,辛大人的衣服做了没?”
德寿忙答道,“还没呢,不过尚衣局做起来也快,都是照着帝师大人平时的喜好,定用上最好的料子……”
“他穿什么颜色?”
“啊?”德寿愣了,“啊!大人平时就爱穿些素净的颜色,月白水碧呀这些,倒是衬得大人极是清逸出尘呢!”
季麓生不悦道,“好什么好,大过年的穿这么素做什么?”
大太监德寿心中直犯嘀咕,这话您敢说,我们若拂了辛大人的面子,到时候您又得发火。
“陛下说的极是,只是奴婢们蠢笨,不知挑什么样式才配得上大人,是以不敢做主……”
“知道了。”季麓生不耐烦地听他打太极,可想想好像自己也没见过辛慎言穿些艳色衣裳。
尚书房内静了片刻,德寿不敢出气儿。季麓生闭目凝神了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睁开了眼。
“给他做身红色,再配些玄色,”季麓生说,“给朕也做一身差不多的,除夕那天穿。”
德寿脸上一惊,继而心中偷偷笑了,忙不迭地应是,赶紧吩咐人准备去了。
今年冬天比往年都要冷一些,几场雪后已冻得煞人,幸亏林照儿早早地命人布置好了地龙,一应毛毯盖被,暖手铜炉都备齐了,是以屋子里暖烘烘的,辛慎言这才得以缩在毯子里美滋滋地看书。
“你说你这一入了冬就不带挪窝儿的,不等开春骨头都该绵了,到时候陛下还怎么带你去春猎?”
林照儿看他如懒猫一般成天不是倚在榻上就是睡在床上,整个人都没什么精气神,就忍不住戳他。
“哎呀,你老是提他做什么,他都多久没来这儿了,估计都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春猎那都是没影儿的事,自从我,自从我继任帝师,就没和宗室一起围猎过了。”辛慎言没好气道。
林照儿见他皱着两道秀眉气鼓鼓的,觉着十分好玩,打趣儿道,“今年可不一样啦,您都没发觉陛下待您越来越不同了吗?特别是最近。”
“是挺奇怪的,”辛慎言想了想,“他有时累了脚也不洗就上床,这算吗?”
林照儿语塞,简直是拿他没办法,也不想和他争了,便粗鲁地推他起身去松松筋骨。
“……是你自己说的,怎的又不高兴了?”辛慎言觉得这林照儿一天天的脑瓜里不知想些什么,十分不信她说的那些“季麓生貌似那什么他”的臆测,于是存心呛她。
林照儿懒得理他,把他推到书桌前,随手抓了支笔塞给他。二人又闹了一阵,辛慎言才认真思考了起来要做些什么好。
“您练练字吧,自打家主不在您身边了,您可彻底松快了,以前每天都雷打不动临一帖辛大人的字的。”
辛慎言撇了撇嘴,“就是以前练得太多了,现有些练顶了。”
林照儿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可我就喜欢看您写字,都多久没写了,就当给我写的成不成?”
辛慎言拗不过她,只好抚平了宣纸,拿镇纸压上,沉吟片刻提笔一气呵成。
“上善若水……哎呀写得真好!”
辛慎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比不上以前了,比起叔父就更是差远了。”
林照儿则不以为然,“哪有,在我心里言哥儿才写得最好。”
“上不得台面的拙作,还是扔了吧。”辛慎言无奈地笑了笑,放下笔。
见他好像兴致不高,林照儿忙道,“那我自己收起来好了,也别扔了,我喜欢得很。咱们还是画画儿吧,上次你给我画的那个什么皮影还差一只呢。”
辛慎言欣然同意,林照儿便仔细把字收好准备裱起来挂自己屋里。于是二人凑在书桌前边画边说,对着张白纸戳戳画画,好不热闹。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日,季麓生总算忙完了年前大半的事,得以抽空去见见辛慎言,还未至殿门口,便见林照儿雀跃地捧着个东西从不远处路过,竟没看见皇帝龙驾。
季麓生看了一眼旁边的德寿,后者便会意,叫人把她带了过来。
“……奴婢该死,一时不察,没瞧见陛下在这儿。”林照儿低低地说。
季麓生摆了摆手,注意力全在她手里抱着的字上了,“行了,你手里拿的什么,呈上来给朕看看。”
林照儿抬头看了一眼,犹豫着还是把裱得极好的字递了上去。
德寿接过,双手托起呈给季麓生。
“这不是前帝师的墨宝吧?”季麓生看着那字确实是辛意远所创的辛体,而且写字这人明显下苦功夫临过辛意远的字,只不知为何这张字有些走形,只是乍一看像,仔细一看又不那么像了。
林照儿虽跟在辛慎言身边时间最长,可她却是不知道辛慎言冒名传信一事的,此时听季麓生提起辛意远,知道他这是将二人比较了一番,于是心中便暗暗有些不服气,“回陛下的话,这是前些日子帝师大人临的,大人许久未写手生了,就嫌这几个字不好,叫奴婢拿去丢了,奴婢觉得可惜才自作主张偷偷收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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