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啊,”江连舟意态醺然,已是微醉,“我的武功,还比不上我家的杂役和小厮。幸好家中有个姐姐,否则我爹的那一身绝学,后继无人了。”
沈尧问他:“学武这事,很讲究天分吗?没有天资,就要靠后天的勤奋……”
江连舟深吸一口气:“根基太差,补不了啊。你是学武之人,你应当晓得。”
沈尧却说:“晓得什么?我早知我是个废物。”
江连舟若有所思,定定地看着他:“你是安江城人士。安江城发了瘟疫的那阵子,你在城内吗?”
“我在,”沈尧点头,“当时情况十分危急。老弱妇孺上街哭诉,哭他们家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了,丧事都来不及料理。那场瘟疫来得蹊跷,扩展得极快……起初,本可以早早发现,早作准备。城里的大夫们偏说,那不是瘟疫,只是暑热。如此一来,耽搁了好几日,断送了无数人命,酿成了一场浩劫。”
谈起那段经历,沈尧心下黯然,便又吞了一口酒,才说:“当初在安江城里,我这个无名小卒的话,没人信、没人听。原本不该死那么多人,只怪我是个废物。”
江连舟义愤填膺道:“我信你。我信你!我也和别人说过,安江城、秦淮楼、熹莽村的那些事,每一件都蹊跷极了!尤其那个伽蓝派,古怪的很。呵,他们的掌门突然暴毙,伽蓝派弟子视我为眼中钉,我爹都不让我参加武林大会,非要赶我回家。”
江连舟刚一说完,江采薇对他内功传音:“连舟!”
虽然,姐姐只叫了他的名字,但他知道,这是姐姐的警告。他身为江家少爷,万不能与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推心置腹,交浅言深。
他只能止住话,望向远方。
沈尧也没再问他。
他们二人极有默契地、安安静静地赏景。
朝阳升得更高,金光铺满水面,那奔腾的江流一泻千里,叠荡着粼粼闪闪的波纹。
江连舟敲响一道木栏,又说:“此情此景,蔚为壮观。你会作诗吗?你我意气相投,何不赋诗一首?”
沈尧思索片刻,当场作诗道:“朝日存高远,浮沉江浪里。碧涛空长啸……”
江连舟接道:“徒有登天意!”
恰逢一个巨浪拍在船舷上,砸出一声闷响,浪花飞溅到高处,沾湿了沈尧和江连舟的衣裳。他们的发丝浸了潮气,黏在脸上,二人看着彼此,不禁相互取笑。
沈尧心道:奇怪。我先前也曾见过天真烂漫、毫无城府的少年,譬如黄半夏。可为什么,他与江连舟相处时,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之感……难道他祖上真是沭阳人士?难道沭阳的老百姓都像江连舟一样容易相处?
沈尧陪着江连舟吹了一会儿风,江连舟开始轻轻咳嗽。沈尧劝他回船舱,他竟然拉起沈尧的衣袖,带着他一同入舱。
船舱之内,不仅宽敞明亮,还有诸多陈设。桌椅、屏风、香炉、门柜一应俱全。
江连舟的叔叔正在用一只风炉煮茶,眼见沈尧与江连舟走过来,这位叔叔眼皮都不曾掀一下。
江连舟作为晚辈,仍要行礼:“叔叔。”
沈尧也跟着拱手。
江连舟说:“船上还有两间空房。我们就让客人从中选一个吧,还有四天四夜的水路要走。”
沈尧偷看了一眼江连舟的叔叔。那人并未反对。沈尧立刻道:“多谢江兄。”
此后,沈尧便在船上与江家人同吃同住。到了第三日,天色由晴转阴,渐渐地下起大雨,风浪也变得更猛。浪头携着雨水扑上船身,带来极重的水雾。
这场雨一直没停。
深夜,乌云蔽月,沈尧躺在房间里辗转反侧。他听见汹涌的浪涛声,还听见舱内众人来回奔跑的脚步声。他便下了床,打开门,恰好看见一位眼熟的小厮。他拦下小厮,直接问道:“出什么大事了?”
那小厮额头有汗,忙不迭地回答:“我家少爷发高烧了。”
沈尧一愣,又问:“船上有大夫吗?”
小厮懊悔地直跺脚:“没!没有!这趟走得急,路程短……”
沈尧从自己的包袱里摸出一排针、两瓶药:“走吧,带我去见你家少爷。”
小厮跑在前头,脚下溜溜地打滑。沈尧又对他说:“这两日,船上湿气太重,舱内还在烧炭火,一冷一热,大概招了风邪。”
小厮问:“你家是卖药的,那你是大夫吗?”
沈尧自谦道:“算是半个大夫吧。”
二人说话时,已走到了江连舟的房门前。这艘大船还在风雨中晃荡不止,江连舟扶着床头,倚在枕边,气息微弱而疲倦:“姐姐……”
江采薇坐在他床边,蹙紧了柳眉,脸上满是担忧之色。她拉住江连舟的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声音一颤:“烧得好厉害。”
她回头,望着叔叔:“我们必须停船,尽早上岸,去给他找大夫。这样烧着,他抵不住。”
叔叔双手负后,厉声道:“外头风浪滔天,便是让所有人去划桨,也要小心触礁!”
江采薇的气势锋锐,丝毫不逊于比她年长十来岁的叔叔:“我们顺流向下走,明早天一亮,立刻靠岸。船上还储着几块冰,让下人们接着去拿,撑过这一个晚上……”
叔叔越发躁怒:“我告诉过江连舟,他武功太差!出门在外,须有大夫跟着!他倒好,宁愿带上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也不晓得照顾自己!你看看你弟弟现在什么样子!净让人给他收拾烂摊子……”
沈尧叩响船壁:“见过二位。”
江采薇的声调扬起:“你来干什么?”
沈尧的态度极为恭敬:“我略通医术。”
“你走吧,”江采薇像在招呼下人一样招呼他,“这里没你的事。”
江采薇惯用的那把大刀就立在她的脚边,刀锋闪着耀眼金光。她心中焦虑,反手握在刀柄上,不断□□。而江连舟趴在床上,却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只能发出气音:“姐姐……”
“江小姐,这两天用过止眩膏吗?那是我亲手做的。”沈尧道。他站到江采薇面前,弯腰拉起江采薇的右手,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上。
换作另一个大胆狂徒这样动手动脚,江采薇早就一刀砍过去、溅得满屋子都是血了。
奇怪的是,沈尧毫不避讳地摸住她的手腕,她并没有排斥之意。她略感疑惑,又听沈尧说:“江小姐身强体健,只是有些畏寒喜热,夜里偶发心脉不畅……近几日来,总是失眠多梦。”
修炼江家的独门武功“金相绝杀刀”,会使得体内阳气大盛。江采薇还没练到最高一层,体内阴阳无法调和,因而畏寒喜热,偶尔心脉不畅,并非什么大毛病。她只是没想到,沈尧摸一下脉就能猜出来。
她一改之前的傲慢无礼,抱拳说:“请大夫为连舟看脉。”
沈尧回礼。
江采薇的叔叔又说:“这位小兄弟,若是治不好,万不能胡乱下药。我们明天一早,靠岸去找名医。”
沈尧搭住江连舟的手腕,又查验了他的身体,心想:若是这点小病小痛,我都治不好,师父会把我骂死。
江连舟自小被娇养,受不得病痛折磨。放在普通人身上的三分病症,在江连舟身上能发作成七分。这真是正儿八经的少爷身子少爷命!沈尧不敢怠慢,连忙拿出看家本领,又给江连舟喂过两次药,这才松下一口气,安安静静地守在江连舟的床头。
江采薇探出手,盖住江连舟的额头,神色略显复杂:“多谢大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连舟就退了烧。”
“嗯,”沈尧应道,“明天早晨,他会有一点头晕,但不碍事,用些膏药即可。到了明天傍晚,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江采薇的叔叔仍然狐疑道:“既然如此,江连舟现在,为何不说话?”
沈尧一笑:“他太累了,已经睡着了。我猜他一向睡得沉。不过,你们可以把他喊醒。”
江采薇抬手打量起沈尧:“你方才说自己略通医术?”
沈尧点头。
江采薇却道:“我弟弟在家时,发起风寒,至少要七天才能痊愈。我家里的大夫,全部出身太医世家。沭阳的居民生了重病,会去我家里找人。”
沈尧转移话题道:“为何你们这次出行,没有带上家里的大夫?”
江采薇轻声细语地回答:“前不久,魔教中人擅闯流光派,重伤了许多流光派弟子。家父派走一批大夫,专供流光派差遣。”
沈尧呼吸一滞,谨慎地打听道:“流光派的武功那么好,还会被魔教的贼人重伤吗?”
“魔教的贼人们,精通易容术,”江采薇想起了什么,坦诚地透露道,“他们使了下作的计谋,害死伽蓝派掌门,又骗走在场的武林高手,使得流光派孤军奋战。直到后来段伯父赶到,方才扭转了局面。”
沈尧从江采薇这里听来三言两语,便开始回忆当晚的情景。据江采薇所说,段永玄来了之后,流光派才不至于输得太惨。
沈尧怀疑,事发当晚,段永玄直奔卫凌风而来,然后才加入了流光派与魔教的争斗之中。换句话说,魔教一开始占了上风,而并非段永玄所描述的“损失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