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低看过喻旻的能力,相反,他很钦佩这个后起之秀。喻帅再怎么威名四扬,毕竟还是同自己儿子一般的年纪。杀伐决断中既有少年人的无畏,也有少年人独有的怯弱。
他这个年纪还没来得及尝过悲苦,尚未走过真正的绝地。对世事都还存有最大的善意和祈望。
他们容易心生热血,更容易心软。
郭炳暗暗叹了口气,不露情绪提醒道:“线报说柔然三王子亲临孤狼军营,想是为督战而来。若他们双线出击,到时我军必然分身乏术。”
话里话外都在要他速做决策。
院子里的油灯还亮着,被风吹得飘飘忽忽。喻旻立在窗边往外看了一眼,曲昀已经回去了,卫思宁已经在藤椅上熟睡。他面朝窗户侧卧着,身上落了好些花瓣。
喻旻转身进卧间翻出一顶狐皮披风,来到院里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
正要回屋,瞥见了矮几上的酒壶,顺手拿了。
他推开壶口,边走边仰头灌进嘴里。
第112章 赌局
喻旻一夜未睡。
天大亮时林悦几人回来了,赤羽军和武川军的高阶将领们齐聚帅帐。
林悦找了一圈,没看着卫思宁,叨咕了一句:“殿下呢?”
这种场合他基本不会缺席,虽然不见得说得上话,但给喻旻添茶倒水的活一直是他在干的。
李晏阳拿扇子掩住口鼻,凑上去小声道:“有猫腻。”
林悦眨巴着眼睛,顿时好奇心被勾上来,脑袋挤到扇子后面,表示我要听。
李晏阳知无不言,压着声音说:“我方才听到大帅让殿下去武川军驻地取什么东西,大帅当时的神情言语我总觉得不大对。方才悟了,大帅好像故意支开殿下。”
林悦继续眨巴着眼睛,有些失望,“就这?”
李晏阳摊手道:“你不好奇?”
林悦侧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我不好奇,你怎么娘们唧唧疑神疑鬼的。”
林悦嘴上说着不好奇,暗自把李晏阳的话在心里滚了几个来回,忍不住又凑过去道:“今天来这么多人,保不齐是阿旻害臊呢。殿下那德性你是知道的,我看着都起腻。”
李晏阳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
林悦的猜测没能持续多久,很快他就知道原委了。
————
晌午十分,身披轻甲的将领们鱼贯而出。帅帐一下子空荡荡地,林悦慢腾腾地走到门口,顿了顿又折回来,在厅中站了半晌。
喻旻低着头不知道在忙什么。
李晏阳坐在原位没动,他看着林悦惨绿惨绿的脸和欲言又止的神情,朝他招了招手。
林悦失魂落魄地移步过去,坐在李晏阳身边,头低低垂下去。
李晏阳什么也没说,只把手按在他肩上。
“或许还有其他法子。”过了会,他听见林悦轻声说。
像是在询问,又像是无力的说服。
“你说得对。”李晏阳心疼不已,却也只能平静地告诉他,“可我们等不起。没有时间容我们从长计议。”
“可是”林悦张了张嘴。这时喻旻突然抬起头来,林悦与他视线相撞,看到喻旻沉寂的双眸中爬着几道显眼的血丝。
他差点忘了,他们的主帅身中巫毒,从始至终柔然人手里都捏着张致命底牌。
可是,那毕竟是一城无辜百姓的性命。
他无法说服自己坦然接受,甚至从心底再次生出疑问:打仗到底为了什么?
李晏阳曾告诉他是为了不打仗。
可是江山万代,杀伐和征战什么时候真正停过。
————
卫思宁抱着一摞文卷回来,迎面撞上正遛马的周一辛和杨云。
“殿下。”周一辛把缰绳舞得老高,招呼道:“您从哪来呢,方才都没见着您。”
卫思宁颠了颠手里的文卷,笑道:“替大帅跑腿去了。”
“你这马看着壮实不少。”卫思宁揉了揉把马头。
“久不打仗养出来的呗。”周一辛说:“不过也歇不了几天了,明日我俩就得出城。”
“大帅怎么说的?”卫思宁随口问了句。
周一辛正要开口,不料却被杨云拽住,后者万年不变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生硬道:“军情机密,在这说不妥。”
卫思宁闻言微顿,杨云的反应太明显,很难不生疑惑。他几乎瞬时就想到了喻旻。
他假意四下看了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方圆一里再多不出第七只耳朵来,什么机密军情连我都说不得?”
周一辛心眼没长全,哪里知道杨云顾忌什么,生怕杨云的话开罪了他,连连直道:“说得说得”
杨云硬着头皮还想再拦,被卫思宁一个冷冽的眼神定在原地。
————
喻旻要淹了安右互市。
卫思宁不知道怎么就走到曲昀的住处来了。和周一辛他们分开后,他没敢直接回去。他原本应该愤怒,告诉喻旻事情不应该这样去解决,告诉他安右城里还有千万无辜百姓。
可还没来得及愤怒,茫然和害怕先吞噬了他。
他站在曲昀小院门口,有些恍惚。
他还像多年前那样,遇事就只会往曲昀的小酒馆躲,他年少浅薄,觉得再多的愁苦也抵不过一场大醉。
可惜如今曲昀拿不出二两烈酒给他。
“殿下?” 半开的门缝探出个脑袋,郎岚看清来人后把门拉开一扇,“您怎么不进来,师父在里面。”
他蓦然回过神,心中惊觉地泛上一丝苦来:他常觉得北疆的日子自在安闲,差点就忘了这里是非生即死的战场。
卫思宁抱着文卷,双臂紧了紧,摇头说:“不了,我恰巧路过。”说完便转身离开。
郎岚满腹疑团地看着他离去。日头正盛,他从卫思宁的背影瞧出无措的落寞来。
——
喻旻依然忙至深夜才归。这两日夜里睡不踏实,心里绷着一根弦。白日里忙些还好,夜里一闭眼心里就乱糟糟地。
还没走到绝境,只要不出差错,安右城我能保下,柔然军我也能赶走。喻旻深吸口气,翻了个身,埋在卫思宁颈间睡了。
夜里他做了梦,梦见从水坝上冲涌而来的天堑河水眨眼间就吞没了眼前的城池。他站在高处,身后空无一人,四面涌来的哀嚎和求救声却不绝于耳。
他惊醒了。
他一直试图消弭心里的胆怯,安慰自己只要不出差错,和柔然的这场博弈他必不会输。
可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万一呢。
万一呢。
万一有失,安右城里上千百姓必为他所累。数千人命,他背得动么?
他又想起郭炳的话:“大帅,我等背后是千里山河,泱泱万民。手里的刀剑沾了多少孽,就造了多少福。”
郭炳素来顿口拙腮,竟也能说出这番话来安慰他。
喻旻揉了揉眼睛,重新把脸埋进卫思宁胸前,有些困顿地喃语:“管它多少孽,我扛着就是了。”
卫思宁眉头微颤,在昏暗处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113章 心结
赤羽军的精锐陆续离开武川,整个营区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紧绷感。
大衍和柔然风平浪静的假象在柔然三王子到来之后再难维持,双方开始互有摩擦。
战事发展如何没人跟卫思宁知会,连林悦都对其三缄其口。
喻旻忙起来常常不见人影,两人白天碰不上面,晚上躺在一张床上也一个醒着一个睡着。
卫思宁没开口问过他前线如何,他知道他不在的时候余飞往卫思宁身边跑得很勤——禹王近卫不仅仅是护卫。
两个人对彼此暗地的动作都心照不宣。
——
北疆的秋天随着泛寒的秋雨来得悄无声息。
落了一天的雨还在细细密密地下。小院里的秋菊无人修剪,长得过于枝繁叶茂,一场雨下来竟然败了大半。
喻旻换上重甲,要在天亮前赶到安右。
他今天回来得早,以为无论如何也要面对卫思宁。回来却没看到他,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不碰面。
喻旻说不清自己在躲什么。
他想让卫思宁跟他站在一起,又怕卫思宁看到他手上的脏污。
他踏过尸山尸海,却还妄想做卫思宁心中那个不染纤尘的人。
怎么可能呢,喻旻一寸寸擦拭过剑刃,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了。
喻旻在卧间转了一圈,回到厅上取了斗笠,佩好剑,正要走时,抬头看到站在屋外的卫思宁。
雨势渐大,卫思宁一身寒气,撑着伞动也不动地站在那。
多日来第一次见面,一个戎装在身,一个长衫浸湿,屋内屋外,仅仅隔了一道门槛。
卫思宁慢慢收了伞,“若我不回来,你就打算这样不告而别么。”
喻旻情绪突然有些激动:“你不要去!”
“我不去,”卫思宁说:“我有话问你,问完若你还是执意要去,我不拦你。”
喻旻看着卫思宁,明明哪里都没有变,却让他觉得有些陌生。很久之后他再回忆这一幕,恍然记起是哪里不对——卫思宁看他的眼神不再温婉含情,那双眼眸里冷清得空无一物。
耳畔静了半晌,他听见卫思宁说:“阿旻,你为什么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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