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夏季干旱,天幕下总蒸腾着黄沙,在荒芜的地方一跑,发丝里都会掺上黄色砂砾。
几场雨一下,天都干净明朗了不少。
郭炳忙着各地撤军,几个得力卫队长被派外出,林悦李晏阳还在都护府,整个驻地冷冷清清。只有卫思宁每日还在耳边聒噪。
这天终于停了雨,连日来的压抑沉闷终于撕开一条口子。卫思宁把窗户晾开,见外头微风习习,多日不见的日头破云而出。
用早膳的时候又开始念叨,“今日雨停了,左右没别的事,不如去曲兄那再做回药熏。”
他把喻旻拉到窗边,抓着他手停在光斑处,“多好的太阳,你也该出去透透气。”
前几日他不想出门,总拿雨天懒动搪塞。今日天气放晴,手背上是熨帖的温热,心里紧绷的弦像是松了松。
喻旻放下手里紧攥的笔,知道今日拗不过卫思宁,便乖乖进去换了衣服,跟着卫思宁出了门。
曲昀早得了信,熏药炉已经备好,喻旻刚进小院就闻见熟悉的药味。郎岚正抱着成捆的草药往院子向阳处摊晒,见着两人先招呼了声,回头喊道:“师父,大帅到了。”
曲昀在里头应了声。自从他开始鼓捣巫毒,屋里子的毒物和药物各占一半,他的药房便不再让人随意进。喻旻两人只能站在廊下等,干燥的草药混着泥土的味道说不上好闻,却让人心悦神怡。喻旻站在明晃的日光下,积压在心底的不安和焦躁竟然消散了不少。
过了一阵,曲昀才从窗口探出头来,“进来吧。”
照例去衣,盘腿坐上中间的圆台,合眸静心。
曲昀往风**了把干草,不大一会几个炉子就次第燃起来了。喻旻被热雾熏得难受,汗一波赶一波地涌上来。湿重的睫毛抖了抖,他在烟雾中睁开眼睛。
视野受限,他只能看见身边一圈嵌在风管上的炉子。浓烟就是从炉子周身的小孔里源源不绝地漫出来。
走的时候,喻旻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卫思宁顺着他的目光往后望,只看见曲昀在收炉里的药渣,“怎么了?”卫思宁纳闷地问。
喻旻回过神,自语道:“药炉做得别致。”转身走出小院。
那幅标记火硝石的地图他几乎都能背下来,若是之前再谨慎仔细些,不难看出彼此之间的连线是一个不显眼的圆环。由于东西线太长,这个圆环显得极瘪。
喻旻抛开笔,像是突然被抽了骨头似的仰躺在软塌里,嘴里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
喻旻一回来就抓着地图涂涂画画,卫思宁没敢过来打搅他,自己拎个剪子去院子里修剪那簇长得猖獗的早菊。
他听见这声,忙从窗口探进半个身子,低头就看见躺着的喻旻,正眯着眼睛,眉眼舒展。笔滚落在小案一角,墨汁从这头甩到那头。
卫思宁腾出一只手来,俯身下去,轻轻擦去喻旻鼻尖的一点黑墨。阳光斜溜进来,将他脸上的绒毛映成金粉色,好看得不像话。卫思宁摩挲着他的鼻尖,慢慢探身吻下去。
喻旻唔了一声,微微仰头,主动把卫思宁的唇瓣含了进去,吮吸了好一会才放开。
卫思宁心里像是炸了一坛蜂蜜罐子,舔着嘴角边回味边抬头望天,“今日的太阳可还是从东边出来的么?”
喻旻抱着被衾咯咯直笑。
卫思宁凑上去,有些好奇,“什么事这么高兴。”
喻旻整张脸搁在暖光里,半眯着眼。
卫思宁看见他抬手往天上轻轻一撩,喟叹道:“拨云见日。”
他知道喻旻说的不仅仅是这天,定还有别的所指,心下替他高兴,“大帅所向无敌,”接着又学着盛京世家公子的模样,款款道:“院里花开得漂亮,不知能否邀大帅作陪观赏一二。”
喻旻睁开眼,看见了一束早菊。这花颜色繁多,被他精心安置在一起,看起来却无一丝俗气。
逆着光,他看见卫思宁一手拿着束早菊,一手朝他伸着。
喻旻接过花,把手给他,笑得和煦又畅快。
卫思宁得了便宜又卖乖,在他手背印上一吻,“多谢王妃赏脸。”
————
是夜,难得万里无云。
卫思宁在小院里支了把藤椅,斜倚在上面,手里正调着一把胡琴。
厅内亮着明灯,喻旻和郭炳在里头议事。
曲昀来得时候琴刚调试好,卫思宁信手拨了几个音,边打趣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曲昀在藤椅一头坐下,身侧挨着一簇开得热闹的早菊,有清冽的香气萦绕。
景致倒是个好景致,曲昀却没忘正事,“古乐谱呢。”
卫思宁从身后抽出一本小册抛给他,指了指茶盘,“我偷摸备了酒,招待你的。”
曲昀安然受之,正要自斟一杯,发现只有一个杯子,“你不喝点?”
卫思宁下巴朝屋里点了点,示意有禁令喝不得。
于是曲昀只能自斟自酌,两杯酒下肚,他借着屋内漏光翻了翻手里的古乐谱,是难得的珍品。
乐谱保存得很好,封面和内页都细心镀乐了一层防水防虫的膜,可见主人的珍视。
东西自然不能白拿,曲昀将乐谱放到一边,伸手满上酒,“有事求我?”
卫思宁正了正身子,把琴搁在膝上,朝曲昀比了个大拇指“曲兄睿智。”
曲昀缓慢把酒咽了,示意他继续说。
“这北疆天地浩大,”他往后一仰,双手撑着上身,看着静谧的夜空,“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地方。”曲昀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铺垫了一通,倒也不急着催他。
卫思宁从雍州雪原跑马一直吧啦到固原关外遛狮子,他语调不紧不慢,看得出真的在回味那些有滋有味的时日。突然,他顿了顿,抬手摸着一朵垂下的早菊。他把头凑上去,那朵粉白的早菊落在额间,带着一丝夜露,清冽地像是晌午时喻旻落在他唇间的吻。
“我想和阿旻成亲,就在这。”
话音刚落,曲昀送至嘴边的酒杯抖了几抖,被禹王殿下大得惊世骇俗的胆子惊得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当真?”
卫思宁浅色眼眸里光彩盎然,慎重点头道:“当真。”
曲昀连着喝了两杯,镇静了不少,“成亲流程又繁又杂,我也只听长辈说,正经也没经历过,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卫思宁摆了摆手,“这些不需操心,我都能安排。你算我半个兄长,到时候写份证词,咱俩就算是有长辈证婚了。”
曲昀一口酒险些喷出来,这位的正经兄长是当今圣上。他江湖气再重,就算这辈子都不吃官粮,也不敢顶着卫思宁兄长的名头证这个婚。
可是乐谱拿了,酒也喝见底了,这个“不”字还真吐不出口。
卫思宁突然慢腾腾地凑近,有些扭捏道:“就是我要怎么同他开这个口呢?”
曲昀:“……”感情你什么都安排好了,就是没通知要同你成亲的人。
曲昀瞅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觉得卫思宁有时候憨得令人郁卒。
——
夜风渐起,灯油已经耗了一半,喻旻和郭炳还在跟沙盘较劲,来来回回重演了无数次。
柔然人精心安置每一颗火硝石,这些首尾相连的点恰好围成一个圆环,并且彼此依存。
柔然人想得美,他们只需在一个起始点点燃火硝石,数千的火硝石就会如烟花一样在大衍边地炸开。
喻旻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起始点,然后毁掉它,密不可破的圆环就会应声而裂。
夜近三更,喻旻眨眨有些酸累的眼睛,在沙盘上极不起眼处圈出一个圆点。
郭炳在脑子里比对了半晌,终于看出喻旻圈的是无主之城安右。他顿了顿,把喻旻的地图摊到灯台地下,仔仔细细看起来。
安右,位于武川之西,商业贸易繁盛,此前莱乌在此毙命。
郭炳一寸寸看过去,发现安右城周边的火硝石比其他地方略多,确实可疑。可是除了这点,也没别的佐证证明安右就是“引线”。
他抬头看喻旻,面露犹疑。
喻旻指给他看,“您看右上方,这里是武川军备库,紧挨着是军械所。再往上可就是固原关口了。”
郭炳盯着沙盘上的固原关,好似火硝球下一瞬就要炸了,固原关眨眼便是一抔齑粉,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谨慎惯了,沉声道:“大帅,此事不容出错。”
喻旻:“我知道。”
他当然明白,柔然的机会只有一次,他们又何尝不是。
郭炳拿过自己的佩剑,肃然道:“末将即刻准备,先拿下安右。”
“不。”喻旻摇头道:“来不及。”
只要大衍军出现在安右城,伽来吙就立刻能反应过来。人多眼杂,柔然人随时都可以引爆城内的火硝石。
也就是郭炳,这时候还能沉住气,“那要如何。”
他原以为喻旻找出“引线”所在,后续要如何切断这根线也应该有打算,不料喻旻却沉默了。
“让我再想想。”喻旻捏了捏眉骨。
郭炳突然心生异样,喻旻说的不是“让我想想。”而是“让我再想想。”他敏锐地觉得喻旻心里已经有了打算,某种原因让他有些犹豫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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