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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之笼 完结+番外 (海森堡的门徒)


  他抚摸着当卢的鬃毛,轻声说:“太可惜了,我们每年只能出来一次。我想看看夏天的草场是什么样的。听说夏天草原上的野花很好看。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蝴蝶,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当卢用鼻子轻轻地推了一下长庚的腰眼,逗得他发笑。
  他拿起粗毛刷,踮起脚,去擦拭马儿背部的泥块。因为不能用右手的缘故,他刷洗得比以往更慢,但这也让他更有耐心。
  “不知道回宫之后,还能不能在书阁碰到那个怪人。我还没有告诉步蘅这件事。你说我要不要告诉她?”
  长庚将马刷在桶里蘸了点水,再擦去当卢腹部的泥点。
  “算了,回宫之后,我也没有能再见到她的机会,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好点了。”
  当卢沉默的聆听让长庚逐渐沉静下来。
  见到怪人的秘密在他心里像是一颗种子。自从拥有了它,一切寻常景致都开始有所不同。每日可期的生活,忽然变幻莫测起来。每天夜里,他都会做不同的梦。有时梦见侠客过招,有时是蓑翁独航,还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来到一处荒院,院中有二人正在清谈,却忽然争吵起来,拔出配剑格斗。这些梦,他醒来时多半都忘记了,只觉得梦中的那些人物,似乎是不存在于世上的。


第2章
  十二月初九,天竺使团来访。他们抵达京城那天,下了一场大雪,人们都说这是佛音东传之吉兆。长庚却在想书阁的怪人在这么冷的天会住哪里。
  没有课读时,长庚便在宫中散步,寻找那昙花一现的影子,但一无所获。
  新雪初霁,清扫过的痕迹残存在青砖路面上。长庚经过宫中的若迦寺时,看见寺门口有群身穿绯服的官员,将三名戴笠披蓑的法师围在中间,似在交谈。那几名法师的蓑衣下,露出橙色袈裟的衣摆。他们打了竹制绑腿,所穿的棉布靴在这么冷的天气中看来格外单薄。
  这就是从天竺来的使团了,长庚默默地想。听说他们是一路步行,托钵行乞而来的,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先祖为游牧民族的幽朝王室虽然奉苍鹰为图腾,但行宗教宽容之策。二十年前,天竺使团第一次抵达京城,带来佛学典籍。自那以来,每五年间便有一次使团来访。而如今的喻皇后潜心向佛,为天台宗居士。在她的倡导下,民间佛寺香火愈发旺盛。
  天竺的来访,也因此成为京城乃至全国的盛典。
  诈马宴在宫中的大昭殿举行。大昭殿的东西庭柱旁各有三十二座状若鹿角的连枝灯。而从殿中央垂下的铜吊灯则铸成飞天造型,灯影在金殿柱的浮雕上来回跳跃。
  天竺法师们身着橙色袈裟,白袜芒鞋,合掌于胸前,似乎因殿中的宏宇璀璨而略为局促。
  百官纵列两旁,端然跽坐于席上。每个人面前都有一木几,奉黄山贡菊茶,与剥开一半的石榴,果籽晶脆诱人。盂灯油脂燃烧的淡香在殿中弥散,与宁神静气的檀香一般作用。
  皇帝的言语透过声音嘹亮的太监的复述,在大殿中回响。
  “高僧远道而来,风餐露宿,不以为累,心境坚忍足以得见。今日宴请天竺来使,盼两国之缘永以为续。”
  阶下的僧人们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这时,三名高眉深目,颌下蓄须的天竺商贾走进殿中。虽然他们已换上右衽公服,但束腰没有扎紧,领口的扣袢也没有系牢。
  商贾领队将手掌放在心脏处,对皇帝鞠了一躬,用轻快的异邦语言回复皇帝的问候。
  站在一侧的礼部侍郎翻译道:“吾等天竺来客,得享如此尊贵大典,目睹这般壮丽景象,与贵国缔结良缘,是吾等之幸,也是佛法之幸。”
  半晌后,传音太监高声道:“天竺一向与朔啸交好。此次贵国来访,不仅是佛法交流,也是贸易往来,陛下今日赏赐汝等金帛百缎、蚕丝千两,并若干砖茶、瓷器,诸项清点,典礼后由礼部尚书代劳。”
  商贾领队一揖到地,领了赏赐,随后被礼部侍郎引到席上坐定。
  诈马宴由一道绿豆糕开场。按食不过三箸的原则,每道菜不多不少,仅满食碟的碟心。长庚喜欢吃的拔丝铁棍山芋,只有鸡尾巴那么大的一块。不过烤羊排酥脆金黄,撒有天竺进贡来的天然香料,初尝刺舌,但有异香回味。宴席以鸡枞菌老鸭汤结尾,一人仅有巴掌大的一盅。长庚将汤一吮而尽,用袖子遮过脸,把鸭骨头轻轻吐到盅里。
  正当他觉得自己再也吃不下时,几名壮汉将一个水牛般大小的木桶推进殿中。其中一人走上前,向皇帝行过一礼后,用匕首撬开木桶的瓶塞。晶莹的绛色酒汁喷涌而出,恰好落进底下的金爵中。一杯杯金爵在众人间传递。长庚在尚未领到自己的那一爵前,已然闻到浓郁的酒香。
  他打量起爵中的葡萄酒。飞天吊灯的烛光倒映其中,犹如一颗坠落紫色湖面的星辰。他小小地抿了一口,舌尖一阵酸麻,辛中带甜,酒香经久不散。
  诈马宴的后半席,除寻常歌舞奏乐外,更有高僧为诸人讲经说法,以眼翳为例解说别业妄见之理。结束后,喻皇后请他翌日再于城外双木寺中讲经,以让百姓一聆佛法之妙,他欣然应允。宴席这才终散。
  离席时,长庚将金爵藏进袖中,未让别人察觉。
  第二天一早,长庚带着两本读完的书,和藏在袖里的金爵,又回到了咀英阁。
  执事太监正在院中扫雪,见到长庚这么早来,一脸讶然。
  “我来还书。”长庚道。
  年迈的太监将扫帚放在一旁,慢吞吞地走进阁中。长庚跑过去,急切道:“我要上楼再去借几本。”
  太监点点头,还未答话,长庚已跑上楼梯。太监在下面喊:“殿下,这木梯陡得很,你不要摔倒了。”
  长庚爬到二楼时,已有些气短。他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金爵。葡萄酒洒了一半,将他衣袖濡湿了一大片。他将金爵高举起来,冲房梁道:“喏,我给你带酒来了。”
  “我知道你在那里,如果你不想出来,我也没有什么法子。”
  “这酒是天竺的葡萄酒,你一定要尝尝,比上次的蟹黄小笼包还好。五年才能喝到一次。”
  “你真的不出来吗?”
  “那我把酒放在这里了,你自己喝,不要拘束。”
  长庚将金爵放在最近的书柜上。那里的积尘间还留有他上次放的小笼包的痕迹。长庚微笑起来,转身走下了楼梯。
  金爵矗立在书架上。杯中的紫色酒液倒映出一卷卷古书的书脊。
  雪落京城,将整座皇宫裹入纯白的襁褓中。
  夜里,如果炭火熄了,长庚会被冻醒,只好爬起来看书。雪花落地的簌响令他平静。有时他会推开窗户,看屋外的落雪。
  读书至倦处,他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他的梦时而嘈杂,有兵器相击的声响,或战时铜钲的长鸣。有时很安静,只有一个女人呼唤他的声音,似乎是他的母亲。
  乳娘告诉长庚,他的生母死在大雪之夜。大雪将回春观的御医困在路上,等御医赶到时,她已歇了气。
  每年立冬前后,长庚都会来宗祠给生母贡香。但今年进宗祠,却比往年提前了几日。
  供奉灵牌的屋中光线很暗,只有贡台上的几根蜡烛在燃烧。邢少师跽坐在贡台前。脸庞在烛光中半隐半现。
  长庚拘束地站在门口,眼睛一时间还没有适应屋内的昏暗。
  邢渺对他招了招手。长庚脱去长靴,着袜走到灵位前,在邢少师身旁跪下。
  邢渺没有看他,而是对着灵位墙道:“皇族诸灵在上,今日仆召十四皇子来此,是请诸灵对他加以训导。入秋以来,十四皇子怠于学业,仆虽已点明多次,但他仍不加悔改,不但在讲经时看乡野杂谈,甚至连背诵经文之事,都做得一塌糊涂。仆诲人无方,今日在列祖列宗的灵位之下,仆请十四皇子跪坐一夜,认真体悟‘慎独正知’的道理。”
  长庚盯着贡台上的蜡烛,没有说话。
  邢渺吐出一口浊气,努力遏制语气中的不耐。“诸子百家杂谈斑驳,唯有儒道才是正统。同理,天下书籍纷纷,只有挑选出其中最的菁华来阅读,才能孕养一个君子的浩气傲骨。这番道理,我与殿下已说了多次。殿下贵为皇室子弟,怎能整日将时间耗费在志怪杂谈上?若你出身布衣倒也罢,可你是皇子,不是寻常人。”
  长庚紧抿嘴唇,费劲地“嗯”了一声,鼻头发酸。他觉得有哪里错了,但说不出来。即使他说了,邢少师也不见得能明白。
  邢渺见长庚一直讷然不语,以为他将自己的训斥听了进去,不由地放轻语气,道:“屋里备有炭盆,晚上天寒,殿下可烧炭取暖。明早有宫女来接你。”
  长庚点点头。邢渺直起身,看了眼长庚,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最后一截香灰从柱头跌下,摔落在供台上。
  长庚揉揉眼睛,把重心换到左腿。
  屋外的夜风将窗棂吹得切切作响。他披的狐裘十分暖和,但蒲团很薄,跪久了,膝盖会发酸。
  烛火掩映下的灵位砌成一道高耸的墙。每一面灵牌如同一座小小佛窟,隐匿在黑暗中,长庚找不到生母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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