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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之笼 完结+番外 (海森堡的门徒)


  座首的邢渺正在讲解《四书章句集注》中的一节。他声音明亮而抑扬顿挫。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又云:缗蛮黄鸟,止於丘隅。可见,黄鸟与民,遵循相同习性,逐丰美食草而居。京畿地带作为百姓宜居之地,除有富足储粮、繁华商市外,更要保证百姓安乐栖居。唯臻于此道,才能被称为一代穆穆明君。民众生息,仰赖王道仁善。这是诸位皇子需要时刻谨记的。”
  邢渺平和从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着。随着太阳的攀升,殿内也逐渐明亮起来。宫婢们推开木窗,放进朝阳的熹光,用灭烛罩一一盖熄烛火。烛芯飘出缕缕灰烟。
  长庚坐在最后一排。从这个位置望去,坐在他前面的九哥正好挡住了邢少师。
  长庚把《四书》下藏着的《浮槎记》拉出一角,像家境困窘的孩子吃糖糕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啃每一个字。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长庚又将王子猷的话默念了一遍,忽然觉得有股热气从喉咙深处升起,让他禁不住想大声地将这个故事念出来。如果在冬夜念这个故事,也许他就不会感到寒冷了。
  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王子猷的这句话读起来真是爽快。长庚仔细去看“王子猷”三字后的小字注解,才知道此人已经作古了。方才那股热气忽地淡了。长庚伏低脑袋,把这个故事又读了一遍。他看得是如此投入,以至于没有听见走近的脚步声。直到余光里出现了一个影子,长庚才悚然抬头。
  邢少师站在那里。其他皇子都转过头来看这两个人。
  邢少师眉头紧蹙。他像一名站在重病患者前,思考救济之法的医师。长庚看见了他眼中闪过的那丝厌恶,忽然羞愧起来。尽管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因偷看一本闲书而有这种近乎羞耻的惭愧心。
  邢渺从长庚的《四书》底下抽出那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翻过来一瞧书名,从鼻中呛出一声冷哼。
  他猛地把书掼到地上,像碰到某个不洁之物。书滑出一段距离,同时因这股力量而断了线,书页七零八落地散开了花。
  邢渺道:“去殿外站着。”
  他转过身,踩着开裂的书卷,走向座首。
  大殿一片寂静,没有人去拾那散开的书。长庚站起身,穿上木屐,往大殿外走去。他得拼命眨眼,才能不让眼泪掉出来。
  殿外,朝阳在远方殿阁的飞甍间徘徊。那最高的殿顶正是众清宫。长庚倚靠户牖,双手向后交叉,垫在腰部,一只脚向后支起。
  他垂头盯住从木屐间探出的白袜趾。晨风吹过,激得他打了个喷嚏。
  长庚忽然愤懑起来。为什么邢少师要那样对待那本书?它没有什么过错,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听学时看野书。可是,那也怪少师的讲课太无趣,王子猷的故事可比黄鸟百姓的训诫要有趣几百倍。
  他仰起头,枕在雕花窗棂上,出神地望着空中的浮云。那云像是睡着了,动也不动。
  王子猷遇到的那场雪一定很大。不然,他也不会被雪花飞落的簌响惊醒。他的朋友戴安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让王子猷甘愿冒那么大的雪,也要去拜访他,肯定是个比邢少师有意思的人。
  可在那样寒冷的夜里,王子猷乘了一宿的船,一定感到很孤寂。难怪他最后失去访友的兴致,只想回家了。
  想到这里,长庚平静了下来。这件事最差的结果,便是邢少师告诉皇上。可长庚知道邢渺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就去找父皇。何况,父皇也不会在乎长庚做了什么,他上次和长庚说话还是几年前的事呢。
  天空澄净如海。日光蜇得长庚的眼睛发酸。他将身体的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以舒缓酸痛。
  若不是飞檐下忽地垂落一缕方巾,长庚不知还要发多久的呆。
  那方巾从无有中出现,在一线齐整的屋檐下十分显眼。它还抖了抖,似乎在叫长庚过去。长庚环顾四周,殿外无人,只有自己。他迟疑片刻,往那边走去。
  屋檐很高,长庚得踩到汉白玉扶栏上,才勉强够得着方巾一角。他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方巾的边缘,往下一扽,方巾便如一片树叶坠落下来。他拾起来,拂掉巾帕上的灰尘,将它展开。
  方巾角用金线绣着一个“庚”字,这正是他先前留在咀英阁,用来装蟹黄小笼包的那只,但沁染的油渍了无痕迹。
  长庚立刻跑下大殿,用力踮起脚尖,蹦跳着张望明德堂的屋檐。檐上一片空旷,只有天际,不见人影。
  这时,长庚便十分确信,宫中住有一个神出鬼没的神仙。
  十月初九,厚重的邺华门缓缓打开了。
  今年皇家秋狝大典的气势,和去年比起也不落下风。请瞧瞧那羽车,大纛和龙辇罢。闭上眼,人们能听见羽车的车轮走过青砖地的咔咔声,和宫婢的青裙划过地面的簌簌声响。他们跪伏在御廊的朱漆杈子下,不敢在此时抬起头,只能依凭这些声响,去想象从他们面前经过的仪队的模样。
  一面玄色大纛在风中猎猎舒展,银盔银甲的旄头骑将旗杆牢牢攥于手中,扣马辔而行。他们的动作是如此一致,以至于马蹄铁叩地的脆响都不差分毫。
  在手捧拂尘和香炉的宫婢之后,皇帝梁攸之坐在十人合抬的龙辇上,轿中堆放着异邦进贡的香料与干花。龙辇左右的执金吾手握参天金钺,拥帝王而行。龙辇之后,两名贴身宫仆高举以缂丝制成的螭龙纹华盖,构成华贵而庄严的背景。
  霓裙华裳的妃嫔们依序端坐于红木鸾座上。她们的天华姿色在日光下出奇清艳,仿佛开遍园林池潭的红莲,竞相争奇斗妍。为首的喻皇后身穿一袭鹅黄深衣,发髻缀满步摇与翠簪。她那柔软的皮肤,是长期用浸泡羊脂玉的泉水洗脸,才能蕴养出的。
  皇族子弟身着玄青武士服,外披狐皮滚边大氅,腰佩玛瑙宝刀。他们的祖先当年攻破这座城时,也是身着相似的服饰来领受降服者的奉物。过了两百年,这座城的居民已经忘记了那一幕,也忘记了祖辈被降服的屈辱。
  在这一群年轻的贵胄间,领头的太子梁少崧戴雉翎银盔,眼神笔直地凝视向东方的天际线。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在这个冬天,他会被困于边境的大雪。
  巍嶷之初,瀚澹之庭;混沌蒙蔽,尘潦纠纷。悲兮悯兮,赡之以灵;兽兮豸兮,无衾无冢;身形既殁,归于大川。太古有声,化以殷周之息;八方无寂,迷走兵燹之津。熔戈销金,乃作乐声;卸甲复髀,以沃桑田。衔筮铸器,纹铭载谕;同宗同源,魂出大苍;异貌异相,魄入诸道。四时有令,顺乎天命。秋瑟为杀,凋零有时。今作狝礼,以蹈承训,祈佑祚绵。永安九年十月。
  皇帝站在祭典的高台上,缓缓念出礼祷。他的呼告与钟磬的鸣响相呼应。
  手执木槌乐师缓慢地敲击石磬。和这种乐器相处久了,他已经浸染上它们迟缓的呼吸,成了古老的一部分。
  这些声音搭乘着风,悠悠向远方散去。
  号角声低沉地在旷野间响起。当卢支楞起耳朵,向声音的来处望去。
  长庚抚摸着当卢的鬃毛,对马儿道:“等会不要跑太快,不然步蘅找不到我们。“
  马儿打出一串响鼻,似有灵性。
  步蘅驭马而来,与长庚并辔而行。
  步蘅在皇族中排行十六,只比长庚小半岁。她所穿的玄青武服,是当年统帅旄头骑的长公主穿过的。连她搭弓射箭的英姿,也有几分长公主的风采。人们都说她是长公主再世,步蘅却很厌恶这种说法。
  “长庚哥,你想好打什么了吗?”步蘅问。
  “没想好。你呢?”长庚说。
  步蘅将鬓发掠到耳后。“我要猎一只鹿,拿父皇最高的赏品。”
  她神情专注地盯着前方,目光中充满倔劲。步蘅的剑术在皇子间都算好的,但她傲气过盛,与姊妹们不合。去年秋狝,她在追捕猎物时险些从马背上跌落,幸好拼死握住马鞍桩头,借膂力将自己拽回马背,才捡回一条性命。因为这事,她的右掌血肉模糊,两个月内都无法握剑。长庚看她现在跃跃欲试的模样,似乎已将去年的事情忘在脑后。
  “长庚哥,”步蘅偏头看他,“要不要比一比?”
  “比?我比不过你。”
  步蘅一笑。“比谁先打到第一只猎物好了。”
  说罢,她将皮鞭一击马臀,马儿向前射出。长庚只好一夹马腹,让当卢追了上去。若再输给她,长庚已没什么东西可赔了。
  打过草后的平原枯黄一片。风迎面吹来。长庚放开缰绳,转而抓握当卢的鬃毛,马儿速度渐快。他踩紧马镫,抬起臀/部,虚坐在马背上。草原尽头起伏如浪,朝阳的金光在地平线上闪耀,仿佛燎原的烈火。
  皇家猎场内,陷入骑兵包围的鹿群正在寻找能逃出的缺口,但它们每次的试探都会被骑兵的长矛给逼退。头鹿低垂鹿角,发出呦呦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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