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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之笼 完结+番外 (海森堡的门徒)


  乳娘抚摸着他的头顶。“上次见你,你才到我脖子这儿,再过几年,可不就要行冠礼了。”
  “还有三年呢,早得很。”
  “你现在还年轻,所以觉得日子很慢,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不会这么想了。”
  客英把布袋递给长庚,长庚抱住它,同乳娘往主厅走去。
  客英说:“有时候我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想的都是在宫中的事情。你那时候多小啊,我天天把你背在背上,到哪儿都不敢离开你,你一哭我就知道你要吃奶了。那时候我年轻,乳汁多,我把你往胸前这么一抱,你就安静了,光顾着喝奶,喝饱了就睡。我不敢把你放到摇篮里,一放下,你就哭。我没办法,只好一直抱着你。那时我天天吃枸杞和淮山药补身子,不然你能喝到那么好的乳汁?看你现在身子骨多壮实,可不是喝我的奶喝的?”
  长庚困窘地说:“乳娘,你小点声,勿要别人听见。”
  “一年不见,生分了?”客英笑着,将行囊中的物事一件件取出,陈列在案上:手工腌酿的野菜、麻绳串起的柿子干、油纸包的糖炒板栗,去核沙枣,还有一坛扎了红布的小瓮。
  长庚一把抱住陶瓮,惊喜地说:“梅子酒!”
  “看来你还是馋这个,”客英说,“早知这样,我再多酿几瓶了。”
  “那明年你再来时——”长庚忽然想到什么,断了话头。明年这时,他不知道任大哥会在哪里。即使乳娘带了好几坛,任大哥也喝不到了。
  客英没有注意到长庚一闪而过的黯淡神色。她用剪刀绞开线绳,取下一片柿子干,递给长庚。“尝尝这个,我用自家柿子树上的果子腌的,甜得很。今年果树收成都好,种柿子树的都赚了不少银子。唉,可惜我相公是个谨慎的,不敢种那么多,不然,凭今年获的利,来年种地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长庚吃了柿子干,把手心沾上的柿霜在衣襟上抹净。客英看了蹙眉。她掏出一只手绢递给他。“你这毛病跟谁学的?一点都不像个皇子。你这衣裳材质又好,浣衣可不容易。”
  每次二人相见时,不出几句话,客英便会叨念长庚。长庚听了只是点头,但之后又记不得她叮嘱了些什么,只觉得是些琐碎的,不值得去记的事情。他此时只想着把梅子酒抱回去给任大哥喝,因此应答乳娘的话时显出几分不耐。客英见了他这样,越发担心他无法照顾好自己。
  按照宫规,皇子九岁时,乳娘就不能留在宫中了。因此像长庚这般,九岁后还一直与乳娘见面的皇子,只有他一人。客英还记得自己离开皇宫时,长庚嚎啕大哭的样子。但一转眼,他已经长成这般清朗的少年了。
  客英心头一阵发慌,只好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
  “乳娘,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近段日子来,经常头晕气短。”
  “找大夫看过了吗?”
  “吃过药了,没有大碍,你不用担心。”
  “大夫说这病能治好吗?”
  “傻孩子,这病是治不好的,只能调理。”
  长庚一愣,忽然觉得方才的对话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与谁交谈了。
  谈话到正午,长庚请客英一道去尚食监用膳,但按宫中的规矩,外客只得待在百善宫,不能在宫中随意走动。长庚只好一路将客英送到宫门外。临别时,客英又细细叮嘱了一些话,长庚一一应了,客英才放下心来。
  “明年我请一名力夫来,多捎些梅子酒。你看其他人都担了车过来,我不知道宫中放行这车,不然我也能带更多小食与你。”
  “乳娘不必费这般周折,还是保重自己身体,找良医问诊。肩挑之事,可让子女代劳,勿要劬劳过重。”
  客英含笑点头,最后望了一眼长庚,随引路的卫兵去了。
  长庚站在宫门口,注视着乳娘的背影。
  辰时刚过,清乐坊阗无一人的大道上,一辆骈车逐渐从雾中走来。
  拉车的两匹高头骏马通身乌黑,四蹄雪白,额上挂着镶有金丝的玉当卢,马嚼下配有红缨络。马车的车身用经年红木打造,木窗雕有精细的八仙图,车顶四角缀以鎏金盖弓帽,随马车的行进而微微晃动。
  车把式在辽府门口停下马车,跳下车辕,将杌凳摆在地上。
  “辽府已到,请霍先生落轿。”车把式声音浑正,气度不似寻常家仆。
  帘子从里掀开,露出一张被寒气冻得略微发红的年轻面孔。此人不过十八九岁年纪,颧骨很高,因而显得神情有些凌厉。他的头发紧紧地束到脑后,以一枚白玉发环别起,发尾垂至胸前。他里穿玄黑短褐,外披鹅毛大氅,手腕束一对镶银护带,双手苍白枯瘦,手背经络突出。
  他将长发甩到肩后,没有踩杌凳,而是直接从车座上跳了下来。
  车夫本已经很高,但站在这个人身旁,也才到他的下巴。
  “辽公子呢?”
  车夫抱拳道:“家主昨夜与门客宴饮至深夜,此时还在歇息。请霍先生移步厢房稍作整顿,待家主沐浴后,会亲自为先生接风洗尘。”
  车夫将胳臂向后一展,指向辽府朱门,沉声道:“霍先生,这边请。”
  霍鸣弯下腰,从车座底摸出一根以白布包裹的银枪,布间的缝隙显出银枪乌黑沉郁的枪身。
  “有劳。”霍鸣道。


第6章
  半边月亮从云层中探出,犹如环佩于银河间的白玉玺。窗扉被推开一半,向外望去,正好可以看见那弧弯月。
  “呜哇——”任肆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酒杯捧在手心,“青梅酒果然是冰镇之后才好喝。如果是在夏天喝上这么一口,那真是绝顶的享受。”
  “可这酒没法存那么久,”长庚说,“现在喝,正是味道最浓郁的时候。再过几月,酒发酵过头,酸味盖过甜味,就不好喝了。”
  “你刚说,这是你乳娘亲手酿的?”
  “嗯。她住在氓丘一带,那里很适合梅树生长,梅子到九月就熟了,在枝上挂半个月,再打下来,加砂糖和蜂蜜浸泡在瓮中,三个月后就可开封饮用。”
  “你怎么知道这酿酒的土法?”
  “我小时候很馋这酒,所以经常让她从宫外沽些回来。有一次那酒里不知道加了什么,害我吃坏肚子,连着发了好几天的烧,她吓得再不敢打那里的酒,便跑到宫外的集市上,买来散称的青梅自己酿。我这么看着,就记住了她的方法”
  任肆杯将酒盅放下,淡淡地说:“看来她很疼你啊。”
  “我出生时,生母难产去世,一直是乳娘将我带大。但到我九岁时,按照宫廷规矩,便不能再和她同起居,就搬到了这间小院。不过我每年都可以见她一面。”
  “你会想她吗?”
  “想又有什么用呢?除了孝悌会,我是见不到她的。”
  长庚低头看着手中的酒盅。梅子酒倒映出他的面容,让他感到陌生。
  见长庚神情寥落,任肆杯欲言又止。长庚今日见过乳娘,下次再见她又是一年后的事,想必他是在为这事难过。他年龄未及弱冠,却没了母亲,身旁只有一个耳背的老太监在照料。他平日的生活,应该是很孤寂的罢。
  “长庚,除夕那天晚上,你有空吗?”任肆杯问。
  “有,怎么了?”
  任肆杯微微一笑。“我带你出宫去玩好不好?”
  长庚神色一喜,但随后想到什么,又黯淡下来。“任大哥,你莫不是在说笑?除夕夜宫掖守备森严,你怎么带我出去?”
  “你不信我?”任肆杯一戳长庚的额头,“你忘记我上次是怎么从宗祠逃走的了吗?这天底下还没有我逃不掉的地方。我要是连皇宫都走不出,让师傅知道,准打断我的腿不可。”
  长庚默然不语。他移开视线,盯着木几上的书册。任肆杯不知道他的心思,便一把勾住少年的脖子,将他的发髻揉乱。长庚身上有股肉桂香气,是从他腰间所佩的玉玦香包中散开的。长庚想扒掉任肆杯的胳膊,可忽然止了动作。
  任肆杯对长庚这忽如其来的安静感到奇怪,便道:“怎么了?”
  长庚低声道:“任大哥,你什么时候会离开这里?”
  任肆杯慢慢地把胳膊放下,这时才明白为什么长庚今晚会如此怅然若失。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木杯的故事吗?”任肆杯说。
  “当然记得,”长庚说,“我很喜欢那故事里的两个人物。”
  “他们虽然一个在淮上,一个住在塞北,但彼此心意相通。即便隔万丈之遥,但一想到对方,便向明月举起一杯酒,仿佛对方就在眼前,”任肆杯出神地盯着手中的白玉酒盅,“我也有这么一个朋友,他是我师哥。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我时常会想起和他一起练武的日子。虽然我和他过招时老是输,但我从没埋冤过他。有一次,我们逃下山去,在乡野间闲逛,闹了不少荒唐事,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好笑。他性子比我沉稳,武功也比我好。后来我们离开了大山,向不同的地方去了。刚开始我觉得很孤独,因为没人陪我喝酒练武,一起嘲讽昏庸的君主。但后来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也知道这种分离是我必须经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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