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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之笼 完结+番外 (海森堡的门徒)


  兔儿爷身穿黑蓝相间的武将袍子,头戴银丝弁冠,双手搭在腰间的蹀躞带上。它斜跨在一头老虎背上,身后插漆金将旗,神情威严。
  长庚将兔儿爷捧在手心,摩挲着将旗。他知道这是谁,但没有说出来。
  任肆杯说:“你可得护好这伍子胥,找这么一尊不容易,现在卖兔儿爷的店可不多了。”
  兔儿爷的耳朵是活动的,用一根牙签黏着,长庚取出一截,又塞了回去。他很小的时候,乳娘给他买过兔儿爷,自己后来不知把它扔到了哪里。他将兔儿爷抱在怀里,跟上任肆杯,向食肆走去。
  在旁人看来,他们像一对兄弟。哥哥闲适淡然,弟弟则有些拘谨。任肆杯穿的仍是那套玄色衣裳,但已将它重新浆洗过。长庚则穿黑边白底的圆领襕衫,外披镶有狐毛领的薄氅,看上去像是大户人家的士子。
  一条乌篷船停泊在岸边,船头立着一排蔫头耷脑的渔鹰。长庚问任肆杯那是什么。任肆杯解释道,那是渔民捕鱼的工具。长庚又问,这么冷的天气,为什么还要让它们下水。任肆杯答不上来。这船看上去像是淮南一带的样式,或许是为了除夕夜进宫给皇帝表演的,但他们没想到皇帝今年病危,连御宴上的杂耍百戏都一并取消了。不过,虽然无法进入宫,但在这样热闹的夜晚在宫外表演,也能赚上不少铜钱。
  乌篷船旁,停靠有另外一艘样式奇特的小船。它没有船舱。宽阔的甲板上,四根竹条共同撑起一根高竿,其尾部嵌在一垛石臼中,用以固定。两个壮实的成年男性脚踩石臼,双臂各搂抱着四根竹条,以平衡晃动的高竿。
  在高竿上,有一名衣着白衣,腰缠红带的少年。他灵活地在高竿上攀爬,期间或挺或抱,或抓或立,摆出种种顽猴般的姿势,动作危险至极,不时惊起两岸看客的阵阵惊呼。那竿顺着少年的走势,极富韧性地上下晃动,少年借助回弹之力,时而在高竿上立起,随后又半蹲下来,给高竿以回摆的重量。
  任肆杯凝视着那少年,眉头渐渐蹙起。那少年的身法……怎么看起来如此熟悉?但当他越想厘清,就越难以回忆起来。他站在原地,陷入重重思绪,长庚也只好陪在他身旁,观赏那渔家少年的杂耍。
  那白衣少年用双腿盘住竹竿的腰身,手搭凉棚,作顽猴望月状。他身体的重量压下高竿,使它逐渐向任肆杯和长庚所站的河岸这侧摆来,犹如从天而降。长庚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他这一动,将任肆杯从沉思间惊醒。
  他抬头望去,恰与那少年的视线对上了。那是一副石雕般毫无表情的面孔。一支烟火升腾而起,点点光芒洒落在郢河上。少年五官的阴影在火光中变幻伸缩,瞳仁间倒映出阴鸷的粼光。
  与皇氏宗祠那一夜似曾相识的不安在这一瞬间喷涌而出。任肆杯本能地一把抱住长庚。长庚的鼻子狠狠地撞在任肆杯的胸膛上,他吃痛地叫了一声,但立刻收了声,因为他能感觉到任肆杯绷紧的身体。
  任肆杯紧紧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高竿少年,他右脚向后退却一步,想从观赏的人群间脱离。但他身后却有一人紧紧相贴,那人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脖颈后,任肆杯心道不妙。他来不及反应,却道腰眼一凉,似是匕首刺入的触感,霎时传来痛楚。任肆杯猛然转身,向身后偷袭他的那人拍出一掌。而借着这一掌的反力,他身子也失去了平衡。
  他抱紧长庚,在岸上人群的惊呼中,背朝郢河坠去。
  岸上的呼号,在水下听来只是沉闷的回响。
  迷茫了一瞬后,任肆杯立刻恢复清明。水底光线昏暗,他只能看见长庚双眼紧闭,唇边吐出一串气泡,似乎呼吸困难。他解开长庚的狐裘大氅,吸满水的布料坠向黑暗的河底。
  任肆杯抱紧长庚,给他渡了一口气。现在还不能浮出水面,敌人正在上面等着他们。
  他双腿划蹬,向下游流去。长庚勾住任肆杯脖子的力道松了几分。任肆杯担心长庚无法在水底坚持太久,便加快凫水的速度。
  潜游出一段距离后,他才带着长庚浮出水面。甫一出水,长庚被呛得连声咳嗽。任肆杯张望四周。河岸上已没了灯火。他们像是在一处巷道的背后。临河楼阁的支摘窗里烛火闪烁,传来觥筹交错的声响。
  “任大哥、咳、这是、怎么了?”长庚断断续续道。
  任肆杯能感到血液正从背后的伤口向外溢出。河水冰冷刺骨,他用颤抖的手指把长庚被水打湿的鬓发撩到耳后,低声道:“长庚不要慌,仔细听我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忍住痛楚,咬牙道:“刚才那高竿少年,与宗祠里的刀客是一伙的。他们已经找到了我们。如果我带上你,两个人都没法走掉。我把你送到清乐坊门口,你向西走过三条闾巷后,再往北走,就能看见辽府。你跟执事说你是任肆杯的弟弟,有急事要见辽公子。别的——”他嘶了一声,“别的,便交由辽公子去做。”
  任肆杯的脸庞一片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长庚怔怔地想,长庚,你太没用了,任大哥要死了,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拖累他。
  “任大哥,任大哥,”他颤抖地说,“让他们杀我好了。你逃吧,不要管我了。”
  任肆杯打了长庚一耳光。长庚的脸颊偏到一侧,他愣住了。
  任肆杯抓住长庚的衣领,粗鲁地把他送上岸边入水的石阶。长庚转过身要来拉他,任肆杯没有理他,而是自己撑着石阶爬了上去。他一离水,衣服便黏在他的身上。他向后摸去,伤口还在流血。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老任,今日不比以往,你身边还带着长庚。你不是向辽公子发过誓,说要保证他的安全吗?
  他按住长庚的肩膀,借力站起身来。他的手从长庚肩头滑落,在少年的衣服上留下一斑浅浅的血迹。
  他向不远处的旅舍马厩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长庚追上他,但不敢去搀扶。
  黑暗的水巷中,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急不缓,但每一下都与任肆杯的呼吸相契合。任肆杯立刻抱起长庚,足下一点,径直跃进马厩。落地时,他脚尖一软,差点要跪倒在地,但一股无中生出的力量让他稳住了自己。没有时间给马上鞍,他只好先把长庚抱到马上,自己再翻身上马,坐在长庚身后。
  马儿受了惊,仰起前蹄,将马房的栏杆一脚踢翻。任肆杯抱紧马脖子,好不被甩下马背。待马儿前蹄落地后,他一夹马腹,从马房中掠出。
  他大喝一声,催马跑得快些。马儿的四蹄磕在青砖地上,碰出清脆的回响。
  更多温热的血液从任肆杯伤口里溢出。他开始感到背部轻微的麻痹。
  这帮孙子!他暗自咒骂道,这回不知道他们使的又是什么毒!
  紧随他们不放的脚步声消失了。
  任肆杯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却见身后那昏暗的小巷里,正急速奔来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刀客。他的脚尖几乎没有点地,但每一下都能跃出几丈之远。那身法与高竿少年正如出一辙。
  雪泥鸿爪!任肆杯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前方,一手攥紧马鬃,另一手在马臀上落下狠狠一击。就是这帮孙子五年前偷了师傅的家传!
  马儿吃痛地嘶鸣一声,加快速度奔跑起来。长庚蜷在任肆杯身下,看不清前方的路。他得紧紧抱着马的脖子,才不至于掉下去。若他们现在骑的是当卢就好了,长庚心想,这样一来,他们丝毫不必担心被刺客追上。
  任肆杯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他眼前一阵晕眩。他猛地晃晃脑袋,将马拐向岔路的右侧。
  道路尽头,出现了清乐坊的牌匾,月光将刻有“敢问天籁”四字的匾额照得分外清晰。那里明亮的灯火和热闹的声响,仿佛一条向他们抛来的救命绳索,让任肆杯心神一松。
  他道:“向西走过三闾,再折北,找辽府的辽公子。长庚,你重复一遍。”
  “任大哥!”长庚转过头,惊慌失措地叫道,“你不要走!”
  “长庚,保重。”任肆杯的声音很轻,宛若梦中的呓语。长庚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听见了。他探出手去,想抓住任肆杯的衣角,但晚了一步。
  任肆杯双掌猛地拍向马臀,马儿仰颈嘶鸣,发力向前狂奔,而任肆杯借着这力道向后飘去。仅是一息之际,他与长庚已错开五丈之遥。
  兔儿爷从长庚的怀间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长庚回头望去,看见任肆杯离自己越来越远。
  星空下的御街,月光铺满长路。路的尽头缓缓走来一个粗矮的身影。
  那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双生满白翳的眼睛。他将斗笠扔到一旁,在十步开外处停下,缓缓蹲开马步,将宽刀在胸前横握,一手虚抵刀背。那把刀带有弧度,削得很薄的刀刃在月光下反射出微光。
  任肆杯从腰间取出一截比萧略长的竹枝,反手握住。他正要蓄力摆出守势,却牵扯到背后的伤口,眼前一虚。
  刀客将刀收束在腰侧,看准时机奔来。
  任肆杯猛然收回心神,只见眼前一道冷光骤然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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