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老夫人话声落下,静安居的乌色木雕门被李麽麽轻轻推开。
顾烨提着衣摆迈过门槛,狭长的凤眸扫了一眼里间的小佛堂,见桃灼完好无损的跪在那,隐隐的松了口气。而后,才给母亲请安行礼。
老夫人轻抿茶水,眼角搭了一眼顾烨的穿着。
“我记得你走之前就穿了这身蓝色蹙金长袍,这是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过来了?”
“是。”顾烨如实回着。
持和田白玉茶盏的右手微有一顿,老夫人眼中不悦之色一闪而过。
佯装笑意,老夫人岔开话题,“昨儿,怎么在平南王府留宿了?我还想着差人把你叫回来,幸得李麽麽提醒。你是平南王府的姑爷,郡主的夫婿,在那儿住上几晚也是应当的。”
提及平南王府,顾烨脸色瞬间难看。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纂成青筋凸起的硬拳。
身为武将久不在朝中做事,哪知道那些风光背后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下三滥。昨日顾烨本是要回的,可陪着王爷三两杯酒入腹,就不醒人事了。而早上清醒之后,发现自己与郡主同榻而眠。
至于做什么与没做什么,全凭郡主一张口,顾烨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母亲。”顾烨拱手,并未接着老夫人的话往下说,“孩儿就是过来给母亲请安的,不扰母亲清修,儿告退。”
直起身,顾烨看向桃灼,“起来,跟我回去。”
桃灼匆忙站起,疾步走到顾烨身边。
倒是老夫人出身官宦世家,涵养一向好得很,才勉强挂住脸上笑意,“烨儿,我瞧这孩子聪明,心里也是喜欢的,就把他留在我这吧。且你身边又有安生伺候着,不差这一个。”
“不可。”
简简单单的拒绝,仅两个字却犹如千金掷地不可动摇,稳住了桃灼不安的心。
“不可?”
“是。”顾烨毫不退缩的看着母亲,“他不懂礼仪不善诗书,也并非聪明之人,怕留在母亲身边会惹您动气。若母亲身边缺人手,孩儿会亲自为母亲寻几个好的送来。”
哗的一声脆响,和田白玉的茶盏摔了个粉碎,清淡的菊花茶缓缓淌过地面,最后都渗进青砖缝隙中,只留下一摊污渍。
守在门口的李麽麽听闻声响急忙跑进来,心急之下劝着,“小姐莫气,有话与烨哥好好说。”
也亏得李麽麽出言一劝,老夫人这才稳住了心神,而没有乱了方寸。
“烨儿。”老夫人正襟危坐一脸严肃,“这是你第二次顶撞为娘,第一次是在何时?是为了什么事?你可还有印象?”
顾烨敛眉不语。
“三年前你和我说,你喜欢陌子钰,想和他白首齐眉,那是咱们母子第一次发生争执。如今陌子钰死了,你也成了亲,我以为一切尘埃落定。”
顿了口气,老夫人忽而露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烨儿,他不是陌子钰,难道你想守着个替身过一辈子?你把对陌子钰的那点爱意转嫁到他人身上,就不怕陌子钰灵魂不安?”
到底是富贵门里走出来的,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什么没经历过,老夫人三言两语,却砸的面前二人皆是痛苦不堪。
眼见他们眸中流露出的痛楚,老夫人心有几分得意的又说道,“桃灼,我知道你孤苦无依,所以想寻个靠山换一世无忧。你放心,这将军府就是你的靠山,你缺衣少粮的只要和李麽麽开口,我一样儿也不少你。找个好姑娘成亲,过着美满的小日子不是很好?别费尽心力的巴结烨儿了,你们两个都是各有所图各有所需,就算真到了一起也是彼此骗着彼此,多没意思。”
原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这情情爱爱犹如浮云蔽日,风一吹呀,就散的无影无踪又是晴空万里。
只是老夫人的得意才开了头,就被桃灼熄灭。
“我没有。”一向卑微懦弱的桃灼,此刻却是毫无畏惧的看着老夫人。
因被误解,一双杏眼稍稍泛红,声音也带着丝丝哽咽。
“我没有贪图将军的权势,也没有贪图钱财。我只是……,只是……。”桃灼突然又犹豫了,转头看了顾烨一眼,才低声说着,“只是喜欢罢了。”
“胡说八道。”老夫人怒的一拍桌子,头上的金步摇都跟着晃了几晃。
桃灼跪下,纤长的睫毛微垂,似昆虫的翅膀轻轻扇动,上面结了一层薄薄水雾,“我知道我不配喜欢将军,可,可是,我又管不住自己的心。我也知道将军心里,是,是陌公子。我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想留在将军身边侍候着,也算是报答将军的垂怜。”
这一段话还是说的吃力,两次哽咽的差点发不出声。
老夫人脸色已经铁青,放在红木方桌上的手都开始轻轻发抖。
“你少在我面前装可怜,我见过的那些狐媚子比你还能说比你还可怜,可最后哪一个不是暴露她们贪婪的嘴脸。把自己说的清高,谁信呐。”
“我信。”顾烨突然开口。
“烨儿。”老夫人露出一副痛心疾首,到底是儿大不由娘,做不了他的主了。
顾烨垂眸看了看桃灼,又一次说道,“我信他。”
桃灼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融化了,此时此刻,千言万语也抵不过顾烨的一声:我信他。
第28章
万籁俱静,唯剩下冬日里的风吹过,偶尔鸣起疲倦的呜咽。
老夫人站起身,轻转手腕扶了扶头上的金步摇。皇赐之物,一品诰命夫人的最高象征。
“真是让人好生羡慕也好生嫉妒。”老夫人幽幽开口,目光越过木雕门,凝视着外面冬色萧条。
“我生你养你,前不如陌子钰,后不及这卑贱之躯。都道是母子连心,我却成了你们主仆之间多余的。”
顾烨急忙跪下,“孩儿惶恐,只是想带回桃灼,并无冲撞母亲之意。”
“你惶恐?”老夫人冷哼,“战场上能让敌人闻风丧胆,朝堂上能让百官称赞,我瞧着你是被捧得太高了,也就不把我这母亲放在眼里了。口口声声的惶恐,不敢,我不过是从你要个奴才,你就横竖挡着。”
顾烨不语,任凭母亲软硬兼施却不肯松口。
与往事,顾烨对母亲还是有一些怨念的。如当时母亲答应,或许自己就不会背水一战靠着战场立功来挽留那份情。如不是远赴沙场,也不会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
所以,顾烨不肯交出桃灼,一是感念桃灼的那份心意,二是对往事的执拗。
“素竹。”老夫人坐下后出声唤道。
门口的李麽麽匆忙行礼,“奴婢在呢。”
“顾烨,目无尊长,行家法。”说这话时,老夫人声音很冷,淡如窗外雪。然,眸中却浮出疼惜,爱恨交织。
“老夫人……。”
李麽麽欲求情,却被老夫人抬手制止,斩钉截铁的重复着,“行家法。”
身强体壮的家仆双手奉着一根三尺长的墨色木杖进来,约有小儿手臂那么粗,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迹。
顾烨面无表情的解下蓝色长袍,只着了素白色亵衣,将散落在肩的发丝簪起。
“打。”
刑杖落在顾烨身上,实打实的没留一点情面。顾烨身子往前一倾,咬紧了牙关。
三五杖过后,汗珠子从顾烨额头滴落,划过他俊朗如玉刻般棱角分明的脸颊。背后已经透出血色,沾染着素白亵衣甚为刺眼。
桃灼求情、请罪,甚至求着老夫人打自己,可老夫人一直不为所动,根本就无视桃灼的存在。
过了会儿,老夫人抬起纤纤素手,暂停止了刑罚。
“我问你,你还留他不留?”
“留。”顾烨没有丝毫犹豫的。
老夫人沉着眼眸,“再打。”
殷红的血几乎沾染了整个后背,顾烨咬的唇角都渗出血丝,却硬扛着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片刻后,老夫人又问,“还留?”
“还留。”
“那就再打。”老夫人也是狠下心了,一副不松口就打死的架势。
刑杖一下下砸在顾烨的后背,却犹如砸在桃灼的心上,牵引着每一次的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额头都磕出了血,可老夫人看都不看桃灼一眼。
把桃灼逼得没办法,哭求着,“老夫人,桃灼不去听风楼,就留在这里打扫佛堂,求老夫人别再打将军了。”
老夫人终于把眼角瞟向桃灼,问着,“心甘情愿?”
“是。”桃灼抬起衣袖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是心甘情愿。”
这所谓的心甘情愿,如生生从桃灼心头撕下一块肉,血淋淋的疼。
老夫人牵了牵嘴角,笑意不是很明显。
“停吧,别打了。”
桃灼多想抱抱受伤的将军,可他不敢,甚至只能用眼角偷偷去凝望将军的影子。终究是自己卑微,连侍奉他的资格也没有。
忽然间,汗涔涔的手掌心纂住桃灼的手腕,手心的硬茧带着温湿摩着桃灼的腕骨,仿佛有股暖意渗到血肉之中。
顾烨剑眉微拧,琥珀色的眼眸盯着桃灼哭红的杏眼。
他说,“我之前的打是白挨了么?”
桃灼不知何意,却隐隐觉得将军似有责怪。